那年,鲁艺有三个没想到:
一是没想到他能在废墟下逃生;二是没想到逃生后受了重伤,一些人见死不救;三是一个弥天大谎能让他起死回生。
原本,鲁艺的前途一片光明。
上世纪四十年代末,他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,解放后分配到河北省直一家机关单位,刚过而立之年就被提拔为处级干部。
谁又能想到,仅一年后,他就变成一名极右派分子,下放到唐山市郊一个叫果园公社的地方。
原因是三年困难时期他私下里的两句“反动口号”:
“现在,连老百姓吃饭都成了大问题,有的地方都饿死人了,还在放卫星!”
“一天一个口号,半年一个运动,我就不明白,照这么下去,社会主义总路线、大跃进、人民公社化运动,这三面红还能打多久?”
话是他说的,聊天对象是他最好的一位朋友。几天后,鲁艺被这位朋友告密了。
从处级干部到极右派分子,再到一名不受待见的农村社员,鲁艺变了,变得沉默寡言。他自己还好说,五个儿女的大好前程都被他这个当父亲的耽搁了。
鲁艺既惭愧又自责。
凌晨,一场大地震夺去了鲁艺的两个儿女:
大女儿被倒下的房檩砸扁脑袋,小儿子被废墟活活闷死。
鲁艺被埋在碎石堆里,一根房梁压在他后背上,身体活活被挤成一张弓,嘴里塞满灰土,挣扎不能,呼救无声,出气比进气还多。
“爸爸,爸爸——”
吐出一口鲜血的鲁艺脸色铁青,前胸凹陷,憋了好久,只挤出一个字:“疼——”
大儿子从院墙下扒出一块门板,和二儿子一起把他抬到村外。
下午,第一批接送伤员的车辆来了,社员们一拥而上,根本不管车上人的叫喊。
大队革委会主任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,那是伤员名单。鲁艺眼睁睁看着很多比他伤情轻的人被抬走,却始终没听到他的名字。
二儿子找主任评理:“我爸胸骨骨折,有内伤,再不转走,怕是有生命危险。”
主任有点不耐烦:“这么多人,得有个轻重缓急。”
二儿子说:“对啊,正因为我爸属于重病号、急病号才要早转走。”
主任生气了:“红五类还运不过来,你黑五类着哪门子急?”
“你——你这是没人性。”
“人性?我看你是在大灾大难之时散布资产阶级人性怪论,右派分子的狗崽子,我警告你,现在,你们一家要老老实实,要是再乱说乱动,有你们好果子吃!”
关键时刻,脾气沉稳的大哥把二弟拽走,附在二弟耳边嘀咕了几句,二弟一脸的惊讶之色。
不久,鲁艺被哥俩抬到离村二里远的大马路上,哥哥上前拦住一辆汽车。
这是唐山市交通局的一辆轻卡,拉的全是本系统伤员。
司机不耐烦地刹住车,大儿子满脸堆笑:“师傅,这里有个重病号,是果园公社贫协主席,行行好,搭您个车吧。”
显然,贫协主席四个字起了决定性作用,司机挥挥手,鲁艺被抬上车,大儿子挤进车厢。
卡车颤抖着,冒着黑烟前行。天色渐渐暗下来,车灯砸坏了,驾驶室里,有人打着手电筒指明方向。
一百多公里的路程,晚上十点多才到达迁西县城。
县革委会早已搭好帐篷,从各医疗机构抽调大批医务人员投入转运站。
鲁艺——这位冒名的贫协主席被打上绷带,第二天一早被抬上专列。
车厢里,鲁艺仿佛被大地震唤醒,一改原来的沉默,恢复了十几年前那口若悬河、涛涛不绝的良好状态。
和伤员们聊天时,他把“万岁,万万岁”挂在嘴边,主动带头哼唱起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,尽管肋骨剧烈疼痛。
他还让大儿子从列车员那里要来纸笔,写下《灾区人民心向毛主席》和《一位老贫农的真心话》两篇广播稿,经广播员倾情演绎,瞬间把车厢气氛推向高潮。
一天一夜之后,伤员们抵达终点站——陕西西安。
本来就是“主席派来的客人”,再加上贫协主席这个光荣称谓,鲁艺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。
省市革委会领导亲自来医院慰问,少年儿童向伤员们献上鲜花,显然,这些都要鲁艺这位贫协主席出席才能撑得住场面。
一封封慰问信雪片般飞来。
时间一长,鲁艺真把贫协主席身份代入到日常生活当中。他有这个能力,不要说一个小小的公社贫协主席,就算一个县的贫协主席又如何?他这副受伤的肩膀照样扛得起。
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,关键时刻,鲁艺发挥了定海神针作用。
“你以为咱中国是一壶热水?一个地方冒泡,整个壶都冒泡?不可能的!”
“大地震在唐山释放了能量,还能在陕西再来一场?不可能的,大家放心吧,该吃喝吃喝,该治疗治疗。”
鲁艺的地震理论通俗易懂,把伤员们说得频频点头,到底是贫协主席,知识面就是不一样。
为缓和紧张情绪,鲁艺还给大家讲了个故事:
“我一个女同学,丈夫隶属国家地震局,原来在河北邢台上班,结果,1966年邢台发生了大地震。第二年,这男人调到辽宁营口,时间不长,海城又震了。
“1976年初,男人想尽办法,终于调到唐山,实现了和老婆团聚的梦想,却没想到,唐山又震上了。”
一番话,把人们说得哈哈大笑,连护士们都听呆了。
有位护士问鲁艺:“大叔,您刚才还说不会震得这么频繁,结果您这位同学的丈夫却是到哪儿哪儿震,这不和您刚才说的矛盾吗?”
换成别人,估计早被问懵了,但又岂能难得倒鲁艺:
“唉,姑娘,你想想,1966到1976,十年时间,咱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发生三次大地震,多吗,不多吧?”
公社贫协主席不但稳定了伤员心情,还做通了医护人员思想工作,这难道不是典型?
是典型就要大加宣扬。
于是,鲁艺病情好转后,省市两级报社记者来了,电台、电视台记者也来了。
面对记者的话筒和新闻采访本,贫协主席侃侃而谈,充分展示出自己的超好口才,展示出唐山人民的英勇、顽强。
再后来,可以下床行动了,他又被请到各单位做“抗震报告”,每到一处,无不掌声雷动。
鲁艺成了当地名人,还受邀多次到大雁塔游玩,与省市领导一起合影。
望着眼见这座古老而又文明的建筑,他突然想起了自己。
他为什么倍受关注?只因他是贫协主席,只因为他的口才很好。他说了谎,在谎言中,他不但骗了别人,也迷失了自己。
为什么一个善于说谎的人会成为焦点,集万千宠爱于一身,难道这不值得深思吗?
是的,他是被伤病逼的,贫协主席的故事,也算是一个善意的谎言,但,要是出于恶意呢?
第二天,鲁艺推掉所有活动,执意回家。
很多人问他,为什么着急回去?
他说,病好了,不给你们填麻烦了,还有,工作很忙。
鲁艺带回来很多照片、材料、信函,这些东西直到现在他都很少向人提起,尽管已被平反多年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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