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
记忆跟势力的人一样,总是拜高踩低。我无法记得10天前那个下午发生的事,却清晰记得16年前,也就是2006年大年初二那个下午的所有细节。
我坐在书桌前写寒假作业,有人轻叩玻璃,抬头一看,窗外站着两个人,鹿志波正咧着嘴朝我笑,翘起大拇指向外,示意我出去。
在我去到屋外之前,来不及打量他身旁的陌生男生,一扫而过,只知道戴着眼镜,比鹿志波高出半头。
见面后,鹿志波说这个男生是他姑姑的儿子,今天来走亲戚,闲得无聊,找我一起打牌。
“你表哥跟我们一个学校吗?”我随口问道。
鹿志波笑着说:“他都大三了,上的西安交大。”
我只当他是跟我年龄差不多的高中生,但西安交大几个字出来,我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,确切说,是我的自卑和羡慕让我的眼神变得飘忽、惊讶。
“你好!”他礼貌地打招呼。
我傻不拉叽盯着他,不知道怎么回应,似乎跟高材生打招呼是门玄妙的学问,我学不来似的。
“三个人不够,你去把鹿圆圆也叫过来。”鹿志波说。
这句话我听懂了,也不再傻愣,告别他们,去找鹿圆圆。
我们在院子里玩一种叫找朋友的扑克游戏,谁有黑桃三,谁就有资格叫一张牌,拿到这张牌的人就和叫牌的人为一队。
游戏很简单,但简单的游戏,我们几乎从头到尾都在输。
我们,指的是我和鹿志波的表哥——那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。
“怎么我们老是一队。”当我们输了很多次,我有些无奈地埋怨道。
“说明我们有缘!”队友以一种平常又诙谐的口吻回答。
如果说打牌到现在,我的内心还算平静,但是队友的这句话,像一颗扔进池塘的石子,涟漪层层,再也无法安静了。
谁也没有把这句话当真,除了我。
后半程我们在一队的概率依然很高,输的概率更高,但我的关注点不知不觉从牌局转到了队友身上。
清秀的五官映衬着那张冷静的脸,偶尔的一丝微笑让脸型看起来更加俊朗。黑框眼镜,黑色呢子大衣透着几分成熟稳重。
接下来的时间我好忙,忙着偷偷观察他,忙着看牌,忙着思考怎么出牌。
其实我们玩了半下午,但是短暂得如同半分钟。
他要走了。
我竟然对他的离开依依不舍——少女的依恋来得没有一点防备。他跟我告别,礼节到不能再礼节的那种告别。在他走出院门,背影消失的那一刻,一种落寞和阴郁涌上心头,像心里种满了杂草那样荒芜。
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一只被蜕掉的蝉壳,空虚、空落、空无。我总是以写作业的名义,把自己关在房里,翻开书,他在书上的字里行间;打开音乐,他在每一个音符中跳动;我只好闭上眼,不让自己胡思乱想,他却像夜空的星辰萦绕脑海间。
我快要崩溃了,打算出去走一走,散散心。那真是一个糟糕的决定,他的脸在枝繁叶茂、时明时晦的林间;在凹凸不平、时高时低的路上;在棉花遍地、万化千变的苍穹之中。
算了,哭一场更痛快,我摸摸眼泪,酸涩中竟然透着甜。
这种感觉持续了将近一个月,我变得习惯并享受。
当我把春节期间的经历和这一个多月的状态告诉好朋友时,她的眼睛眯成两条缝,把我拉到走廊一角,神秘兮兮地说:“恭喜你,鹿小宓,你有暗恋对象了,还是一见钟情。”
我顶着绯红的脸,给她后背重重一击,嗔怪道:“讨厌!”
第二次见到他是在两年后的大年初六。这两年,我似乎只做了一件事,就是想他。我把学习之外的所有时间都给了他,两年前那次见面的每一个场景都刻在脑子里,生怕自己忘记,同时也幻想着我们还能再次遇见。
梦想成真了!
我骑着自行车去镇上,给经营饭店的爸妈送钥匙,他们要得急,我骑得也很急。在一个应该踩刹车,我却全速前进的U型下坡口与一辆拐弯的越野迎面撞上,若不是来车速度慢,我可能大过年的一命呜呼了。
即便这样,我连人带车,跌进了路旁的土沟。
“你没事吧?”我被人架着胳膊,从沟里拉出来。
是他!当我还没有看见他的脸,只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了。
我忘却了身上的疼痛,回头望着他傻笑。
“没事,对不起!”我说。
“该我说对不起,这个弯太急,我应该先鸣笛。”他说。
又过来两个人,其中一个是鹿志波的姑姑鹿秀玲——我见过几次,所以认得——她担心地来到我身旁,认出了浑身沾满尘土的我。
“这不是海涛的女儿小宓吗?受伤了没有,有没有哪里不舒服?要不要去医院啊?”
为了缓解秀玲姑姑的焦急和自责,我连忙说道:“秀玲姑姑,就是蹭了一下,我没事。”
她有些不信,围着我绕了一圈。我也极力向她证明自己无碍,本想走几步给她看,可是右脚一着地像被钉子扎似的,不仅叫出了声,五官疼得挤到了一起。
“还说没事,怕是撞到骨头了。”秀玲姑姑更担心。
但我自己知道,就是掉进沟里的时候,崴了一下脚,根本不是车撞的,所以也不会有她认为的那么严重。
秀玲姑姑坚持要送我去医院,我坚持说自己没事,正相持不下。
“妈,让爸开车,你们先去外婆家,我带她去医院检查。”
“你们怎么去?”
“骑她的自行车。”
“也行。但是薛鸣,你骑车带着小宓慢点,不能再出差错。去医院一定要拍个片,确保没事。”
“我会注意。”
一切的惊喜都是那么猝不及防,刚才还在土沟里,这会儿竟然被薛鸣载着。薛鸣,他叫薛鸣,这两年我想向鹿志波打听他的名字来着,但是不敢,我害怕被他洞悉。
如今,如今他竟然从天而降。
那是我生命中,多么难忘又美好的时刻,连寒冽的空气都透露着春日的花草香味。
“你叫鹿小宓?”
“嗯!”
“高几了?”
“跟鹿志波一届,高三,再过几个月就高考了。”
“准备考哪所大学?”
我沉默了。我能告诉他我要追随他曾经的脚步考西安交大吗?
“你是不是已经工作了?”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,反而向他提了一问。
“还有一年半,我现在读研一。”
“哪所大学?”
“老学校,还是交大。”
无法想象我当时的激动,快要从后座跌下来。如果我足够努力,考上西安交大,我跟他还能有一年的交集。
到镇上以后,我没有去医院,而是要求他在离饭店约50米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。
“我不想让爸妈知道刚才的事,否则他们会唠叨个没完,再说我真的没事,不信你看。”我用那只上车前还无法走路的脚轻轻点地,虽然疼,但我忍着,极力向他证明刚才只是小事一桩。
可能在他面前,我显得有些稚嫩,他像个成熟的大人,不跟我反驳,但也不会对我言听计从。
“把钥匙先交给你爸妈吧,我在这儿等着。”他说。
我一瘸一拐走两步,回头看人群中的他,他扶自行车的样子帅极了。多么确定我喜欢他呀,能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见到他,又是多么欢喜呀,哪怕腿真的折了,我也甘之如饴。
爸妈在店里忙碌,根本无暇顾及我跛着的脚,他们对我的无法照顾,正是我所期盼的。我回到薛鸣身旁,他载着我去了镇上的医院。
我完全可以不去,但是我知道,去,可以拉长我们在一起的时间,我愿意。
医生说虽然没有骨折,但是韧带撕裂,还是会疼几天的,给我开了两瓶云南白药喷雾,并叮嘱这两天少走路。
有了医生的嘱咐,薛鸣对我的照顾更加细微。从医院出来,他用健壮的胳膊搂着我,让我可以单脚走路。上自行车后座也是他抱我上去的。
一切的一切,我知道,只因为他认为我的无法正常走路是他造成的,成熟的他,不会像我那样,给自己的想入非非疯狂加戏。
“一会儿到家怎么办?”回去的路上,他问道。
“我奶奶在家。”我说。
他微微点头。
镇上离家就那点距离,真希望出现鬼打墙,怎么也绕不出那个迷魂阵。正当我为即将到来的分别感伤时,薛鸣问:“你有手机吗?”
我摇头不语。
“给我一张纸,还有笔。”
我照做。
他在纸上写下一串数字递到我手里。
“今天实在对不起,这是我的手机号,如果还有哪里不舒服,给我打电话。”
我又高兴又失落。高兴的是我有了他的电话号码,失落的是他说身体不舒服才能给他电话,可我确定,除了不太严重的脚,不会有哪里不舒服,那我就找不出给他电话的理由。
“我——别的事可以给你电话吗?比如——学习——请教?”我在胆怯与勇敢的矛盾中,结结巴巴问他。
“当然可以。”他笑着说。
他走后,我快乐得像个孩子——我原本就是孩子,只是比我18岁的年龄还小个十来岁的孩子。
(二)
我高估了自己的勇气,以为很快就会找借口给他电话,整个高三下半学期,我都找不到十足的、让他看不出破绽的理由,再加上紧张的高考冲刺,最后我决定,考上西安交大,成为他学妹之后再联系他。
我那么自负自己能考上!根本没想过其它可能。
高考成绩查询那一天,我的世界变得昏暗不堪。
我在泪眼婆娑中拨通了他的电话,根本没想过为什么要给他那通电话,也没有想过跟他说什么,听到他“喂”的那一声,我一句话也没有,在这头哭得呜呜作响。
不知道他从哪一句哭声中听出了我的声音,最初他在那头叫了两声“鹿小宓”,但我没有止住的意思,他便没了声,等我哭够了,以为他挂了。
“鹿鸣,你在听吗?”我啜泣着问。
“在。”他说。
他的声音太温柔,我仿佛有了依靠,又呜呜哭了起来。
后来,大概是泪流干了,终于雨过,但没有天晴。
“对不起,丢人了。”我说。
“怎么啦?”他问。
“我——高考考砸了,上不了西安交大。”眼泪啊眼泪,怎么就不能彻底干涸呢,才止住,又哗啦一通。
“考了多少分?”
“596,离西安交大差着一大截。”
“这个分数,可选的大学很多啊,为什么要选西安交大?”
“因为——”我想说因为你在西安交大,但我说不出口,只能说:“因为我喜欢西安,而且,而且这是西安最好的大学。”
“如果你非要来西安,西北大学,西安电子科技大学,陕西师范大学都可以考虑,不必那么执着,这个分数已经不错了。”
他根本不懂我的悲伤,所以当他知道事情的原委之后,对我的安慰是那么轻描淡写,无疑在悲痛的伤疤上又补上一刀。
孩子气的我冒冒失失给他去了一通电话,又因为他的一句话冒冒失失给挂了。我的所作所为在成熟的他看来,那么无厘头。
几个小时后,他竟然给我打来电话,虽然那时的我依然为不能上西安交大而忧伤,但已逐渐开始接受现实,准备报考西安其它的学校了。
“心情好些了吗?”他问。
“嗯!”我说。
“把你QQ给我,我给你找了一些适合你报考的院校,一会儿发给你。”
“不用,上不了西安交大,其它的大学无所谓。”
“情绪这么低落,看来心情没有见好。”
“从高一认识你那天起,你就是我学习的榜样,如今考不上交大,做不成你学妹了。”一时悲从中来,眼泪……哎!
“原来我的影响力这么大。”他自嘲道。“叫你学妹就太见外了,志波是我弟,你跟他同龄,也算是我妹,做妹妹多好。”
我并不愿意做她妹妹,但这是靠近他的敲门砖,找不到别的理由充数时,妹妹的身份也用得上,于是我带着泪问:“真的?”
“欢迎你来西安,只要我在交大一天,随时陪你逛交大。”
好吧,他的话,无疑是对症下药的良方,我彻底多云转晴。
一个多月以后,我拖着笨重的行李箱去西安财经大学报到——那时叫西安财经学院——我选它是因为它离西安交大近!
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国庆节,我去交大找他,由于事先没有告诉他,到了之后才知道,假期他去了绍兴,我只能怏怏不乐地回来。11月初,我们才见上面。
他带我在校园溜达,认真给我讲解每一栋楼的历史和故事。比起这些故事,更吸引我的是路旁那些牵手而过的情侣,亦或是自行车上一前一后消失的浪漫背影。
多希望我跟他也能那样,从踏进大学校园大门那一天,我就那么幻想了。
甚至无数次在心里预演跟他表白的场景。他会被吓住吧?他是男生,顶多惊讶,怎么可能被吓住!他会拒绝我吧?他将怎么拒绝我呢,会拿我比他小5岁,不够成熟来搪塞我吗?
本来大学的第一次见面,我打算鼓起勇气跟他表白来着,但是室友打电话说有同学来学校找我,我急匆匆回去了,分别时,他还开玩笑说:“你的业务真忙!”
“我还能来找你吗?”我问他。
“当然可以,事先打个电话,别像国庆节那次扑个空。”他说。
我笑了笑。“等下次见面的时候,我有事情跟你说。”
“今天不能说?”
我摇摇头,嘿嘿笑着。“朋友在学校等着。也让我润色润色,下次好好说。”
这次表白,我整整酝酿润色了一个月,表白的话在心里演练了数十遍。我的计划是,为了避免表白时的紧张,就像背书那样,眼睛不看,耳朵不听,只管自己说,说完了,把接受还是拒绝的难题抛给他,我等着接招就行。
不知是我选的日子好还是天公作美,表白那天下起了雪,我在重庆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几场雪,想起韩剧里初雪的浪漫和温暖,我有种预感,这次表白会很顺利。
为了这次会见,我找室友帮我化了淡妆,她们都说:“美死了,一定会把对方迷倒。”
(三)
像高考报考西安交大那样,我带着莫名其妙的必胜信念去到我们约定的地方。他在纷扰的雪的那头等我,带着宠溺的微笑,甚至伸出了双臂来拥抱我。没想到还没有表白就这么顺利,我一时羞怯得停在原地,不好意思向前了。
令人意外的是,一个离他更近的身影逐渐靠近他,原来那宠溺的微笑、伸出的双臂不是为我,为另一个长发飘逸的女子。女子走到他跟前,他握着女子的手放到嘴前哈气,然后那么满足地将她揽入怀中。
我像一个没有腿的雪人立在那里,无法自动消失,连心跳都没有。
那些无数个预演,怎么就漏掉他有女朋友这个可能。我来西安上大学的意义何在,我站在这里的意义又何在。
“小宓。”亲热过后,他终于看见我。
“对不起!”我说。
转身想走,但我是个雪人,怎么走得动呢。
“你对不起什么?”他的手牵着她的手,来到我身旁。“我们正等你呢!”
虚伪。他在等她,何时等过我。
“我女朋友程子欣。”又对她的女朋友介绍我。“跟你提到的鹿小宓。”
两个女生没有因为他的介绍而互相打招呼。
“那个——雪下大了,晚了不好坐车,我回学校了。”我像个行尸走肉的人,嘴巴一张一合,全凭感觉在说话。
“刚来就走,不是说一起吃饭吗?一会儿我送你回去。”
我摇摇头,转过身,没有回答,也没有跟他告别,冒着风雪,径直朝来的方向回去。他没有追上来,他有女朋友在身边,不可能追我。
那是怎样一个昏天暗地的下雪天,我独自走在回校的路上,连公交车也提不起兴趣,似乎只有走才能让我好受些。
没有悲伤,没有痛苦,我的心只是四面漏风的墙,在冬日的寒风里透着刺骨的冷。我也忘了时间,只知道走到学校大门时,明亮的路灯晃得我眼睛又酸又涩。
我以为校门外的那个他是自己出现的幻觉,可他大步流星走到我面前,还带着从未见过的关心质问我:“你去哪儿了?一句话不说,扭头就走。走了三个小时还没有回到宿舍,电话也不接,你是怎么啦?”
“不要你管。”我心里闷得慌,需要一个出口,他的质问给我的发泄送来一条通道,于是我叫道。
“没想管你。只是你走得不明不白,万一出了事,还得我负责。”
“谁让你负责。”话一出,我不知哪来的委屈,泪水夺眶而出,只想逃离。
“鹿小宓!”他一把将我揪到他面前。“发什么神经!”看见我哭得泪人似的脸,又动了恻隐之心,语气缓和下来。“别这么小孩子气,就是生气也要有个由头,至少告诉我因为什么?”
“因为我喜欢你,从见到你的第一眼,我就喜欢你。三年了,好不容易离你这么近,我打算向你表白,可是——可是你有女朋友。我难受,想自己走走还不行吗?”
我说这些话的时候,是怀着多么难过的心情,可是他听了,竟然当着我的面笑了出来。
“小孩子家家,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?”
我觉得他的笑不怀好意,带着对我的轻视,让我更加恼火,或者说自卑。
没有结果的喜欢,解释的言语也是苍白的,不如不说。
“你不是怕为我负责吗?我已经回到学校,你可以安心走了。”
“真的?”他问
“真的!”我说。
他二话不说,调转脚跟走到路边,一辆出租车停下,车走,他也走了。
我站在原地,望着远去的车灯,心里乱得想找个人痛揍一顿。有些无法挽回的结局,即便发泄也不可逆转。只是那颗爱情的种子在心中生了根,发了芽,年岁越久,越发苍翠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可以忍住不联系他,但无法扼制对他的想念。他却似乎把我忘了,近在咫尺的距离,像隔着一条银河。
元旦节前一天,他突然打来电话,说鹿志波来西安找他,约晚上一起吃饭。我很激动,因为可以再见他,不需要挖苦心思找借口。
见面时,他依旧平常冷静,仿佛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。没有表白,也没有那通雪地里的歇斯底里。
他让我点喜欢吃的菜,自己和鹿志波聊天,多数都是他问,鹿志波回答。在他面前,鹿志波像个听话的乖小孩,对表哥的询问回答得认真而谦恭。
“你呢,期末考准备得怎样?”
抬起头,发现他的目光正落在我身上,原来是在问我。我把点好的菜单递给他,回答说:“没什么好准备的,反正不会挂科。”
“表哥,小宓的成绩特别好,高三每次模拟考都是600分以上,要不是高考那两天高烧不退影响发挥,她指定上600。”鹿志波插嘴说道。
“烧不烧的,再提又有什么意义,终究是没有考上自己想上的大学。”我说。
“你想上哪所大学?”他又问。
我想都没想,大声说:“北大。”
他当真了,惋惜道:“上北大是有点难,不过以你的聪明才智,过几年考个北大的研究生也不是没有可能。”
我不再回答,再聊就越扯越远,我怕谎话说太多,会胆怯露馅。
吃完饭,我们一起来到公交站牌,打算各自回校。他静静站在我身旁,我什么都不想,就希望公交车永远不要来,我和他那样静静站着,站到天荒地老。
几个醉酒的学生从我们跟前走过,其中一个满脸通红,走路手舞足蹈的男生在路过我时,与我望向对面的视线偶然撞见,我想他原本无意挑逗一个等车的路人,只是视线遇见时,我看他那耍猴的模样,不禁多盯了一眼,没想到这一眼激发了他的胆量,借着酒精的麻醉,他咧着嘴、挑动着眉毛,向我吹流氓哨,还轻浮地说了一句:“美女,交个朋友。”
薛鸣以为那个趔趄的无赖要过来,一把将我拽到他胸前,我没有感受到醉酒者的冒犯,只感受到他火热的心跳,能将我铸化的心跳。
另外几个清醒一些的学生拉着醉酒者慌忙往前走,嘴里说道:“找死啊,大街上调戏女生,没见人家男朋友在身边站着吗?”
“对——对不起,我喝多了。”醉酒者被拉出几米远,腆着笑回头摆手道。
恰巧这时,公交车来了。
“你不是知道回学校的路吗,先回去,我送完她再回。”
话音一落,我被薛鸣推上车,再回头一看,只有鹿志波在站台眼巴巴望着我们。
公交车上人很多,甚至连头顶的吊环都没有多余,我四边无靠地站在那里,随着车的摇晃而东倒西歪。薛鸣个子高,在一处人头稍微稀少的地方见缝插针,得以抓住吊环上的横杠,我正犹豫要不要跟,胳膊就被他拽了过去。
感谢拥挤的人群,让我和他离得那么近,我不敢抬头看他,因为我知道头顶就是他的下巴。有时一个高速拐弯或者变道,我身子一倒,他就会紧紧抓住我的胳膊。有那么几个时刻,我多想以站不稳为借口,伸出双臂拥抱他。
我不敢!我不敢!
“以后晚上出去逛街或者吃饭,不要一个人,多找两个姐妹。”送到学校门口时,他说。
我点头不语。
“刚才吃饭没见你怎么动筷,吃饱了没有?”
我又点头不语。
他无奈地笑了。“这么惜字如金,跟我没有话吗?”
我低着头站在原地,盯着自己的脚尖,小声说道:“在你眼里,我那么幼稚,我说喜欢你,你却反问我小孩子家家,不知道什么叫喜欢。我还能说什么,反正说什么都是错的,说什么都是不成熟的。”
“这么长时间不联系,就是一直在为我上次说的话生气吗?”
“不敢!联系有什么用,能改变你有女朋友这个事实吗?能让我自己变得有机会吗?”
他沉默了几秒,冷静而温和地说:“小宓,两个人的关系有很多种,非此即彼,做不成恋人,做兄妹不好吗?”
我抬起头望着他,一字一句地说:“我只想做你女朋友,否则,宁愿我们是陌生人。”
“怎么这么犟!我们谈了快两年,因为你的一句话,跟她分手,跟你这个见面不超过5次的小孩子谈恋爱?”
“我没有这么要求,也没有这么霸道。所以我忍着不见你,就算——就算心里想着你也不去见你。如果不是你叫我,我不会打扰你。”
我说着说着,眼泪流了出来。在他面前,我的泪水不用酝酿,总是成功地泛滥成灾。
“也许我真的错了,不该约你出来吃饭。”
“你就是错,大错特错,错在咱们第一次认识,你就跟我说有缘,你要不说那句话,我也不会喜欢你;错在你为什么开车不看路,为什么要撞我,我说没事没事,为什么要送我去医院;我考不上交大就算了,你为什么让我考西安其它学校;眼瞅着离你那么近,可你有女朋友,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?呜呜呜……”
一连串胡搅蛮缠的可笑为什么,让他无可奈何,也许他想解释来着,但不知从哪说起,所以他望着我,嘴动了动,终究什么都没说。
“薛鸣,我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有机会?也许哪天你们分手了呢,我可以等,多久我都愿意。”
“小宓,我爱她,不会跟她分手。如果说之前的一些行为给你造成困扰,我给你道歉,对不起。”
他的温柔是一把利刃,斩断了我最后一丝希望。
他没有必要跟我说对不起,自始至终都是我在一厢情愿,他从来没有做过循规越矩的事,实在不必跟我道歉。
不,那不是道歉,那是残忍的拒绝!
“我知道了。既然这样,我们以后没有再联系的必要。”我咬着牙,倔强地说。
“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,就按你说的做。”
那天晚上,我没有回宿舍,找了学校附近的网吧,游戏打到天亮,第二天中午,回到宿舍的我躺了一天一夜。多希望没有白天,我愿意自投罗网,被无尽的黑夜吞噬。
(四)
大一下半学期,知道他离校的日子将近,很想给他去一通电话,问他工作在哪里,什么时候离开,无数次拿起电话。
也许像五月天的歌那样,不打扰是我的温柔。
那是周一的晚自习,我打算去图书馆看书,爸爸打来电话,我以为像以前一样,只是普通的电话,可是一接通,从未流泪的爸爸在那头哭了。
“小宓,你请假回来一趟吧,妈妈病倒了,很有可能醒不过来。”
我脑子一翁,两眼发黑。泪水都是奢侈的,那个时候唯一能做的是赶回家,不是哭。
去火车站的路上,薛鸣打来电话。
“小宓,你在哪里?”
“车上。”
“是不是回家?”
“嗯。”
“上火车了没有?”
“正往火车站去。”
我刚到火车站,他就急如星火地来了。
“妈妈她,她……”我没有哭,但嘴唇发抖,身体站不住。
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他捏住我瘦弱的肩膀,低下头安慰道。“你要相信,阿姨一定会醒过来。”
候车的那段时间,他一直在我耳边说安慰鼓励的话,行李也都由他拿着,检票进站那一刻,他才把行李递给我。
“小宓,也要照顾好你自己,随时给我打电话。”隔着检票口的隔档,他说。
“你回学校吧。”我说。
进站后,我回头看他,他依然站在那里,看见我看他,他向我招手。
老天保佑,因脑溢血昏迷了3天的妈妈终于醒了,医生说幸亏抢救得及时,否则回天乏术。妈妈一醒,爸爸脸上有了笑容,便催我回学校。
走的那天是个晚上,回到西安也是晚上,是个更晚的晚上,快11点了。熟悉的城市,牵挂的他,一切都很美好。
我给他电话,想告诉他妈妈没事,我回来了,感谢几天前他给我的安慰。可是接电话的是个女的,他女朋友。
我一下子懵掉。
“是——是薛鸣的电话吗?”我怀疑自己拨错了。
“你是鹿小宓?”对方问。
我犹豫道:“嗯——是。”真不知道自己该说是还是不是。
“你没打错,我是薛鸣女朋友,他在洗澡。”
“那——不打扰了。”我说。
正准备挂,对方又张口。
“鹿小宓,可不可以拜托你以后不要跟薛鸣联系。你喜欢他,是吗?别不承认,我看得出来。这就是你卑鄙的地方,打着他妹妹的旗号靠近他。但他的女朋友是我,如果真的为他好,应该祝福,而不是打扰。这么晚了,我跟他在一起,你知道意味什么吧?”
“对不起!”
不等对方再说,我挂了。
有些事你以为很对,其实从一开始就是错的,我被他说的有缘那句话困住,自以为那是上天的安排,却不知是桎梏的枷锁。
除了心里的他删除不掉,我删掉了他一切的联系方式。
他给宿舍打过两回电话,第一回我故意不接,第二回我去了图书馆,室友对我说:“你表哥让我转告你,他毕业离校了。”
我去了一趟交大,远远望着他的宿舍楼直到华灯初上。往学校走的时候,突然涌出一阵恨来,恨这所无辜的学校,恨这座无辜的城市。
三年后,我大学毕业,在上海一家公司的数据中心工作,爸妈嫌我离家远,他们说要知道你不回重庆,当初就不应该让你去西安上学。
又过了三年多,春节回家,无意中从妈妈口中听到鹿志波的消息,提到鹿志波,又顺便提了鹿志波的表哥薛鸣——这个春节,他结婚了。
我佯装这是对我昏昏欲睡的消息,便关上门睡觉去,醒来时,枕头湿了大半。
回到公司,我答应了同事介绍的相亲,并迅速和一位搞建筑的设计师谈了恋爱。恋爱的进程很快,从牵手、接吻到上床,一周搞定。
也许是没有尝过男人味道的我太饥渴了,所以那么快把自己交给他。
2019年,我在公司的会议室见到了薛鸣,他跟十年前一样,没有任何变化,连体型都没有丝丝发胖。
我们都有些惊讶,也有些手足无措。
总监说这是鸿途汽车设计部总经理,我伸出颤抖而冰凉的手,眼睛不敢直视他。
总监也在向他介绍我,但是脑子有成千上万的蜜蜂在飞,什么也听不见。
“鹿小宓。”总监的胳膊肘把我从一片嘈杂声中拉出来。“想什么呢,这么出神。”
“哦,对不起薛总,在想刚才一个未完成的程序。”我搪塞道。
薛鸣笑着说:“是我打扰了。”
他们一行三人考察的不止我们一家公司,停留了个把小时,他们就离开去下家了。
下班回家,一辆黑色的新能源车在我身旁停下,车窗打开,是他。
“送你回去!”他说。
“我坐地铁。”我说。
“这么多年不见,给一个送你回家的机会。”
我不再推辞,上了他的车。
“上海的路你熟吗?”我问。
“一年会来个十来次,算不上熟,再说有导航,不会把你弄丢。”他说。
我笑了。
“你在哪里工作?”我问他。
“重庆,之前在深圳,但是三年前,鸿途的总部迁到了重庆。”
“那——离家挺近的。”
“对。不过爸妈年岁大了,现在都在市里,老家有事才会回去。”
我点头,不知道接下来该问什么,问他家庭幸福美满吗?他的幸福美满跟我有什么关系。
“你好吗?”见我不说话,他主动问道。
“马马虎虎。”
“结婚了吗?”
“快了。”
他看了看显示器的时间,说道:“到饭点了,能不能赏光邀请你和你家那位出来吃个饭?”
“不用,这两天他出差,不在上海。”
并非有意推脱,而是实情,我男朋友叫吴清源,他说建筑行业的特殊性就在于,地产项目在哪里,工作地点就在哪里,所以隔三差五出差,时间一长,我也习惯了。
“老朋友多年未见,那我单独请你。”他说。
“不用,我们不熟。”我冷冷地说。
他哈哈一笑。“鹿小宓,你没变,还是这么孩子气。”
我的不答应是欲擒故纵,因为我经不住他的再三邀请,终究还是去吃了那顿饭。
“我们公司的胜算有多大?”席间,我直言不讳地问。
“你们总监说你是工作狂,看来名不虚实,不过我不习惯吃饭聊工作。尝尝这些菜,合不合你的胃口?”
他是堵我的嘴呢,我别自讨没趣,既然让我吃,我就认真地、头也不抬地吃。
“你爸爸妈妈身体好吗?”
“挺好的,他们在县城开了一家饭店,整天忙死了。”
“那挺好。你呢,以后就在上海安家了吗?”
“我倒想,但是上海的房价太贵,奋斗到底也顶多是个租客。”
“那就回重庆,这些年重庆的发展也不错,房价可便宜多了。”
我吃下一口菜,忽略他这句话。
他见我吃得安静,也不再问,直到这顿饭结束。
送我到楼下,下车时,他突然叫住我:“小宓,当年的事对不起。”
“你没有做错什么。”我说。
“我知道她替我接了那通电话,也知道她跟你说了什么,我想跟你解释,但不是每件事都能通过解释解决。”
“其实我应该感谢那通电话,让我明白我们之间的不可能,我本就是个局外人,不该插足你们的感情。如今各自安好,不是最好的结局吗?”
“那我祝你幸福。”他说。
“谢谢。”
(五)
他走后,我心里又空落得一无所有,我告诉自己,已经彻底忘记了他,并且需要浓烈的爱情来填补我空荡的心。差点忘了,我是即将结婚的人,我应该给我的爱人打电话。
清源似乎不方便接电话,压低声音说:开会呢,怎么了?”
“什么时候回来?”
“后天下午,在家乖乖等我。”
听完他的声音,心情似乎松快些,过去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吧。
两天后,清源回来了,出差大半周,他浑身疲惫,我精心准备的床上运动三下五除二就草草了事。
“感觉你提不起兴趣。”我趴在他胸前问。
“这几天在外太累了,整天加班到12点。”他说。
我心疼他的累,便理解他在床上的力不从心。
过了十来天,总监兴奋地宣布,鸿途准备跟我们合作。办公室掌声雷动。
“先别高兴太早,对方要求我们一个月内就要拿出方案,所以很抱歉,各位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要加班了。”大家正准备哀叹,总监又说:“不过,项目拿下来,各位的奖金也是客观的,所以为了钱包,请各位全力以赴吧。”
这么一说,各位又开心了。
“鹿小宓,这个项目你主导。”总监点到我说。
“我手上还有一个项目没有完成。”我说。
“交给别人,你专心做鸿途这个案子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对方的薛总指名要你负责。我也好奇他为什么要提这个要求,是不是你们之前认识?”
所有人看向我,我说:“兴许我跟他都是重庆人。”
总监努嘴道:“老乡啊,有道理。”
既然由我负责,就免不了跟薛鸣频繁联系。时间过去一半,方案第一版完成,需要跟对方斟酌讨论,再改进。
“贵公司对待甲方这么硬气,不是应该你们主动过来汇报吗?”当我提议让薛鸣来上海时,他说。
“你非要我们去,也不是不可以,只是我们的团队人员都在上海,你过来听汇报,更有利于方案和数据的修改调整,这样对项目的推进速度是有利的。当然,如果薛总不介意方案晚几天敲定,我们很乐意去重庆呢。”
“为了项目的推进,不就多跑一趟上海吗,我去。”
再一次见到他是在机场,总监非要我开车去接,说这个是对客户的尊重。
他们这次来了四个人,不知薛鸣跟他们说了什么,另外三个跟我打了招呼,说有人接待,便径直走了,只有薛鸣坐我的车。
“往哪儿走?”
他把导航打开,对我说:“跟着它走。”
我一看是酒店的位置。
“薛总,这可不近呢。”
“你要怕远,我来开。”
我二话不说,从驾驶位上下来。
“真不知谁是甲方。”上车后,他嘟囔道。
行至半道,总监打来电话,让我代表公司请薛鸣吃饭。我说我一个小小的主管,哪能代表公司。总监知道我在敷衍,说道:“那你就代表个人,先小请一顿,明后天再正式宴请。”
我把这个话转达给薛鸣,他说:“公司有规定,不得拿合作方的一针一线,正式的宴请就算了。但是,你的个人邀请,我是很愿意去的。”
怎么以前没发觉他有嘴贫的毛病,但我对他的嘴贫并不反感。
那顿饭,开头本来很顺利,不知是食物不对还是我的胃太脆弱,吃到中途就开始恶心反胃,最后脸都白了。薛鸣吓了一跳,拉着我去医院。
检查的结果让我不知所措,医生说我怀孕了。
“打算要吗?”我们坐在医院的走廊,他问道。
“怎么要,我们还没结婚。”我淡淡地说。
“你应该跟他商量,万一他想呢。”
“他说过,事业有成之前,他不会要孩子,更何况这不是第一次了。”
“以前还有过?”
“这有什么稀奇的,你没让你家那位流过产吗?”
他凝神屏气地看着我,就好像我的话伤害到他似的。
“既然这样,就要尽快解决。案子的事,我让你们杨总换个人。”他说。
“放心,薛总,我不会影响你们公司的进度。”
“胡说什么,我是担心你的身体。”他有些恼怒,但是眼神中更多的是关心。
晚上,我把怀孕的事告诉清源,并告诉他,我想生下这个孩子——并不是我真的想要这个孩子,就是想试探他的反应——他屁股下如同安装了弹簧,嗖地弹起来。
“不能要。我告诉你,千万不能犯傻,这个孩子不能要。你想过没有,生下来就要养,可是我们拿什么养,买房的钱攒够了吗?在上海上学,你知道一年要花多少钱吗,光是幼儿园,一年就要好几万,还不算孩子的吃穿用度。别的孩子学琴,我们学不学;别的孩子搞艺术,我们也不能落下,别的……”
“好了,听你的,明天就去做人流。”我知道,只有这句话才能结束他的滔滔不绝。
他倒很积极,第二天我说公司来了外地的客户要接待,没办法去医院。也许他是怕我反悔,晚上给我拿回来几颗药,对我说那是医生开的堕胎药,比去医院做人流还要安全,连续吃三天,肚里的麻烦就会解决。
薛鸣来上海的第三天,原本在会议室开会,但是重庆那边临时有事,他必须回去,会议只能推迟一天,等他回来。那天正是我药流的最后一天。
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药,甚至怀疑是毒药,最后一颗吃下之后,腹痛难忍,汗珠从额头簌簌往下流,最后忍受不住,从嘴里吐出一滩苦涩的黄水。
清源吓得不轻,好在这种疼痛只持续了半个小时。
公司催促我赶紧去,说薛鸣昨晚从重庆赶过来,就是为了参加今天上午的会议。
我拖着抽皮剥筋似的身体去了公司,刚进办公司,就感觉到下面冒出一股液体。清源说,只要下面开始流血,就证明孩子打掉了。
那场会议开得我大汗淋漓,冷汗流过之后,身体更加虚脱。
他注意到了我的异样,我送他去车库时,他捏住我的胳膊问道:“你怎么了?”
同行的同事说:“小鹿莫不是低血糖吧,看她的样子要晕倒了。”
他似乎明白了什么,搂住我的腰,用身体将我和他的同事隔开,轻声问道:“莫不是那个……?”
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。
他变得心急又暴躁。“那你还来公司做什么,不要命了。”
随后他对身后的同事说:“小鹿的身体出了些状况,你们先走,我带他去医院瞧瞧。”我被他抱上车,不由分说地出了地库。
“不要去医院。”我对他说。
“那你跟我说说怎么回事。”
我一五一十告诉他,并告诉他,孩子已经打掉了,只是需要休息。
他信了。
这时清源打电话问我,我跟他说孩子流掉了,他很高兴,说过几天补偿我。我问他什么意思,为什么过几天补偿,他说公司派他出差,但是很快,两天就回来。好吧,我说,因为我已经习惯了。
薛鸣为我鸣不平,他忿忿然说道,什么工作,非要在这个当口出差。
我无力笑了笑,说道:“那你不也是三天两头出差,你老婆会埋怨你吗?”
他无话可答。
薛鸣送我到楼下,我没有请他上去,他说今明两天都在上海,如果身体不适,及时给他电话。
我向总监告了假,她批准我休息两天。我以为,只要在家认真休息,身体就会很快恢复。
(六)
一天过去了,我下面的血量越来越大,大到不是滴滴拉拉,而是像自来水那样哗哗往下流,我根本不能离开卫生间,因为一张卫生巾顶不住半个小时。
当我意识到,这可能不是流产,而是大出血时,我的脸已经惨白,几乎不能走路了。
我给清源打电话,可是他不接。我真傻,他在外出差,接了又能怎么样。
那一刻,除了他,唯一我能想到的就是薛鸣。
“怎么了,小宓?”
“薛鸣。”不知道为什么,叫出他的名字我就哭了出来。“我可能出事了。”
打开房门的一刹那,我就倒在他怀里。
“小宓,你不会有事的。”那是我在车上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。
医生给我做了清宫手术,薛鸣也挨了骂,医生责怪他作为丈夫,这种事也能粗心大意。早上的那口黄水吐的不是胆汁,而是药。药被吐出来,效用就减半,所以才会大出血。
薛鸣老实听着,像受教的孩子,医生看他认错态度还算端正,交待道:“至少休息三天,一个月不能进行房事,半年以后才能要小孩。”
“谢谢你!”我躺在病床上说。
他正要回答,清源的电话来了。
“刚才在开会,没听见,是身体出了什么事吗?”
事后的询问有什么意义。“没事,挺好的。”我淡淡地说。
“没事就好,早点休息吧。”
薛鸣背着我,他突然转过身,鹰一样的眼睛盯着我,问道:“小宓,你真的爱他吗?或者,他真的爱你吗?”
他的问题太冒昧,也有些不怀好意。
“为什么这么问?我们当然相爱。”
听到我的回答,那犀利的眼神顿时没了锐气。“好吧,但愿是我想错了。”
那晚,我住在医院,他在床前陪了一晚。我做了一个梦,梦见我们在医院的事被他老婆发现了,他老婆拿着一把刀找我拼命,还说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。我跑啊跑啊,可是怎么也跑不快,眼看明晃晃的刀落在我眼前,我吓醒了。
我一惊,他也一惊。
“哪里不舒服吗?我去叫医生!”
我抓住他的手,那是我第一次抓他的手——之前的握手不算。
“我要出院。”我说。
“我去买些早饭,吃完饭再走。”
可我一刻也不想多留,想到那个梦,想到梦里的孩子是他的,一种抓耳挠心的痛涌上心头。
“现在就要走。”
他逆不过我。
我们从医院出来,在距离医院不到10分钟的十字路口停下等红灯。其实我是一直闭眼休息来着,但我的眼鬼使神差,在等待红灯的那会儿睁开了。
一睁开,我就看见了不该看见的画面。
原本应该在外地出差的清源出现在我的视野,不止他,还有一位被他搂着腰的女人,两人满面春风地过马路。
我推门下车,在路旁的马路牙子追上了他们。我叫了他一声,他回头看见是我,那张脸比昨天躺在手术台的我还白。
没人教我遇到这种事要怎么处理,我应该跳上去打他两巴掌,问他为什么背叛?我的心应该是痛得要死,因为我为他怀孩子,为他大出血,为他受苦。可奇怪的是我没有那种感觉,我只感到一种解脱的快感,像身上有一股无形的压力被释放了那样。
“小宓,你听我解释。”
真可笑,这个时候,他竟然还能说出这种厚颜无耻的话。如果有时间,真想听他怎么编下去。可是我一秒都不想再见到他。
“房子是我租的,给你两个小时,收拾好你的铺盖卷滚蛋。”我冷静地说。
“小宓……”他推开那个刚才还搂得十分亲密的女人,来到我跟前,试图抓我的手。
既然送上门,我也不客气,反手给了他一耳光,这下我的快感更强烈了。
“你不要脸,我要,滚。”我说道。
不远处的薛鸣把这一切看得真切,当我重新坐回车里时,他什么都没提,只问了句:“去哪儿?”
“随便!”
他将我安排到一家酒店,一路上,他电话不停,听得出都是工作上的事。到酒店之后,他说有几个客户要见,耽误不得,让我自己在酒店休养。
等到他回来,睡了一天的我,休养得差不多了。
看见丝毫没动的饭菜,他问:“怎么没吃?”
“吃不下,再说也凉了。”我说。
他即刻吩咐酒店给我做一些热的清淡的饭菜过来。
“薛鸣,不要对我这么好,现在正是我最脆弱的时候,不怕我不顾一切,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吗?”
“告诉我,你会怎么不理智?”他靠近我的脸,我们鼻尖快贴近鼻尖了。
一向自重的他突然变得轻浮浪荡,我也一时有些不能自持,心里只有一个声音“他是有妇之夫”,在这种内心的警告下,我推开了他。
后来他接了几通长长的电话,再后来服务员端来饭菜,等我吃完,他对我说车在楼下等着,公司有急事,他不得不回重庆。
“那个地方没有回去的必要了,等身体好了再慢慢找房,酒店你放心住,我定了一个月。”他说。
我眼巴巴看他离开,背影消失的那一刻,我知道自己完蛋了。
终于明白为什么看见吴清源搂着那个女人时,我心里畅快的原因。
爱他的那团火从来就没有熄灭过,如今我们的再遇见就像一缕春风,让那团火又开始熊熊燃烧。
可这有什么用,他有老婆,有家庭,我依然没有爱他的资格。
我陷入了比十年前更痛苦的境地,那时年少,愁的滋味还只是一瓶刚出的新酒,如今窖藏十年,绵延的滋味更为浓烈了。
(八)
薛鸣有两个月没来上海,但是他的微信隔三差五从未间断,但我几乎没有回应,我怕被他老婆发现,虽然微信里只是他关心我的工作,是经得起别人查验的,但是女人的警觉,连最灵敏的狼狗都比不上。
四个月后,他出差来上海,但不是跟我们公司的业务往来。约好的晚上一起吃饭,我等了很久都不见他的身影,我打电话,他也是吞吐说在路上。
意识到他在骗我,我威胁他说:“薛鸣,如果你骗我,我永远不再理你。”
“我在医院。”他终于说了实话。
他在来的路上出了车祸,左手被剌一道伤口,扎进去许多玻璃渣子,我去到医院,他正打算出来。
说不出的感觉,有心疼、责备,还有再次见到他的喜悦。
“没事,就是怕你担心才不告诉你,结果还是没有瞒住。”他倒一脸轻松。
“我才不会担心。”我硬着嘴说。
“真的?”他像个无赖,挑逗道:“那你还火急火燎赶过来,刚才在电话里差点哭了呢。”
我苦笑不得,反手给他一下子,他哎哟一声,我以为打到伤处,看见他坏笑的脸才知道,哎哟是他装的。
“讨厌!”我假装生气朝前走。
他从背后一把拉住我,说道:“我手都这样了,你开车。”
我们吃完饭,薛鸣非要去我新的住处看看。我说有什么好看的,他说看新房子缺什么,他可以给我补齐。
“薛鸣,以前的你不是这样?”我拉住车门,不让他下车,也想放过自己。
我爱他,我也知道他有家庭,但是这几个月的思念,加上那迷情的二人空间,一旦上去,我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上限在哪里。
“以前的我是哪样?”他反问。
“虽然不爱我,但是尊重我,不会这么轻浮地对我。”
他突然收起脸上的笑容,看着我的眼睛,正色道:“小宓,我还能爱你吗?”
我想给他一巴掌,但是我不能,因为我爱他。即便知道份爱根本不能称之为爱,而是世人所谓的出轨,但是我依然被感动着。
“薛鸣,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?”我像听不懂似的,问他。
他的一只手那么大胆地伸出来,捧着我的脸颊,嘴也快贴近我的嘴,说道:“十年前的错过,我不想再来一次,我爱你。”
我想推开他,但我不仅没有推开,他的嘴离我的嘴那么近,我眼睛一闭,我们的唇就碰到了一起。神啊,放过我吧,我知道这是错,但我多么爱他,就让我纵情一次吧。一次就好。
我从被动跟他亲吻变成主动,两只放在后背的手情不自禁地环住了他的脖子。我似乎克制不住了,就像开闸放水一样,洪水来临,哪一块堤坝能幸免于难。
他从嘴唇蔓延到下巴,然后脖子,然后拉开胸前的领口,朝那里而去。
“不可以,薛鸣,不可以。”我万分痛苦地推开他。“我不想插足你的婚姻,不想做第三者。”
他因为激动而喘着气,抚我的脸笑着说:“傻瓜,你不会插足我的婚姻,也不是第三者,我跟你一样,是自由之身。”
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“你……”
“我离婚了,我可以追求你,当然,如果你还爱我的话。”
我扑进他怀里,突然而来的惊喜让我迷失,分不清高兴还是别的情绪了。
我们进了屋,他的手不方便,是我脱光了自己的衣服,也为他褪去最后一丝累赘。没有阻挡,只剩我们酣畅淋漓地占有彼此。
我那么快活,喊到喉咙嘶哑,一晚上,我们此起彼伏无数回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沉沉睡去。
“不会是因为我跟她离的婚吧,我会有罪恶感的。”当我们间歇的时候,我在怀里问他。
“我们离婚快两年了,跟你没有关系。”
“为什么离婚?”
他想了想。“吵累了吧。”
“你还爱她吗?”
“我爱你。”
“你们有孩子吗?”
“没有。你给我生吧。”
薛鸣来上海更频繁了,哪怕一天假,他也会过来,因为时间紧迫,除了在床上,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,那我们就把为数不多的时间献给那张大床。
我们一起在卫生间洗澡,摸着他光滑的身体,结实的胸膛,想起十年前,也曾幻想过这样得到他,如今如愿了,竟然有些不真实。
“在想什么?”他觉察出我的异样。
“以前我向你表白那会儿,如果你没有女朋友,会接受我吗?”
“应该会。因为你,她跟我吵过好多次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她说我看你的眼神太有光,对你太过呵护。”
“你觉得呢?”
“我觉得也是。我跟她吵得最凶的那次就是她自作主张替我接了你电话,并对你说了那些话,后来她负气出走一夜,我竟然没去找她。我知道你为什么删掉我的电话,离开交大的时候,我想找你解释来着,但是我又能说什么呢,我既不能跟她分手,跟你在一起,也不能脚踏两只船,两个都要。小宓,这或许就是命。但感谢命运,让我再次见到你。这些年,我会有意无意从志波那里打听你的消息,不为别的,听到你的名字就像一种救赎。”
“如果我结婚,你也不单身呢?”
“很多事不能假设,如果真像你说的,不能道出口的事,只能藏在心里了。”他刮刮我的鼻子。“比起过去,我对现在无比满足,想想洗完澡怎么欺负我吧。”
天啦,他竟然把自己说得那么弱小,哪一次在床上不是他大展雄风。
我朝他坏坏地笑了笑,然后跪在地上,朝腰间那个地方噙了上去。他好似痛苦地叫着,抱着我的头,贴着墙壁痉挛着…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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