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山大地震发生半个月后,张书云参加了两次批斗会。
那个年代,左倾批斗右倾很正常,但大地震把所有的一切打乱了。
这两次批斗会很特别,被批斗的是同一个人:地革委某局一位局长。
第一次批斗发生在震后第十天,地点在地委办公楼废墟前的甬路。
冒着余震,先由这位局长作检讨。
地震当天,这位局长虽在极震区,但全家平安。有职工向他报告,希望他组织抢救被埋人员,但他却说了一句让人大吃一惊的话:
“现在这个情况,谁还顾得了谁啊?”
不但如此,这位人民公仆还利用职权,叫来给他开车的司机,当天下午,全家坐着吉普车逃到遵化县老家避难去了。
第二项内容是职工代表们发言。
大家无不义愤填膺,很多人咬牙切齿,把震后所受的痛苦和委屈全部发泄在这位领导身上。
事实也是如此:作为一位领导干部,地震后,你不身先士卒就算了,还当了逃兵,觉悟没老百姓高,不被打死算轻的了……
第三项内容是地委书记讲话。
只见这位局长的脑袋越来越低,最后差点扎到裤裆里。
事情远远没完。
上午,在市劳动人民文化宫开了一次全市干部大会,这位局长和另外三个年轻干部受到公开处理,被开除了党籍和公职。
大会后,张书云的领导鲁化找他谈话:
“书云,回忆一下震后这几天的发生的事儿,写个简单的情况给我。”
张书云一愣,预感到事情的不妙:现在上上下下都在抓“地震逃兵”,肯定有人把他举报了。
张书云脸腾地红了,不是惭愧,而是愤怒。
他讨厌把别人当成梯子往上爬的人,也对把抓逃兵当成一项政治任务,随意扩大化有点想不通:
“震后,我从遵化回来,写了篇广播稿,我爱人砸伤了,转到迁西,情况挺严重,我去那里看了她一次。”
鲁化说道:“别着急,把情况写清楚就行。”
张书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,闻听此言,两行热泪夺眶而出……
张书云和省教育厅的四位同志来到遵化县,为召开的全省教育工作会议“打前站”,住在县招待所。
招待所是一片平房。地震时,南墙向外倒去,顶棚没塌,张书云跑到院子里,和省教育厅的尹子昭、李绍庭两位处长撞了个满怀。
“你们没事就好,”张书云长长出了口气。
上午八点半,《唐山劳动日报》社的摄影科科长王兰亭来招待所找他:
“听说市里情况很严重,我找了辆车,马上走,咱们一块走吧。”
张书云当然想走,他妻子、女儿住地委宿舍,但省厅两位处长还没走,他咋能先溜之大吉呢?
“到底走不?你要不走,我先走了,”王兰亭催促道。
“你们先走,我和处长商量一下,”张书云说。
话是这么说,此时的张书云,心里早已长出一双翅膀,变得坐立不安,时不时到街上打探消息。
上午十点,张书云溜达到遵化医院,一辆大卡车轰隆隆闯进来,车斗里装满伤员。
张书云凑上前去,看见满脸是血的司机竟有些面熟。
“书云,你咋在这儿?”对方先认出了他。
说话的是李克仁。
“我在这儿开会,你家咋样?”
“孩子没了,老婆受伤了,我右腿也伤了……”没等说完,李克仁失声痛哭。
李克仁是唐山石油公司一名工人。大地震后,人们知道他会开车,便央求他开着公司的卡车,把伤员转运出去。
李克仁二话不说,顾不上死去的孩子和受伤的老婆,开车一路向北。
卡车开到遵化县党峪公社时,李克仁连伤带累,扒在方向盘上睡了一会,最后拼尽全力把车开到县医院。
“一会回唐山,你收拾收拾一起走吧,”李克仁说。
张书云不想再耽搁了。
他回去和省厅领导说明情况,处长让他马上回去,他们则计划从北路绕经北京返回石家庄。
就这么着,张书云坐上了回市区的大卡车。
在路南区西北井唐遵路口,张书云下车步行。
此时,已天色渐暗,路上除了车流就是死尸。
一个倒塌的蔬菜门市部,人们都在抢东西,张书云顺手拿了几根大葱,往地委宿舍走去。
在南门口,张书云见到了身穿小背心,披头散发的女儿小军。
张书云心头一热,赶紧冲过去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:
“你妈呢,她咋样了?”
“她让解放军叔叔救了,受伤了,不知转哪去了。”
母女俩的获救纯属偶然。
直到当天上午九点,娘俩还在废墟下埋着。后来,空六军战士跑来救人,到处是废墟,只能是先从有喊声的地方救起。
此时,邻居马兰英路过张书云宿舍,听到张书云的爱人王立青喊了一声。
马兰英赶紧跑去报告空六军战士。
女儿小军被扒出来时,没了呼吸。大家以为这孩子肯定活不了了,抬到废墟上去救王立青,半小时后,王立青被救,女儿小军也坐了起来。
王立青骨盆骨折,不能动弹,后来被卡车转走。
天刚亮,张书云和同事郭长山、雷焕新在废墟上扒人。
地委办公室的谷芳跑过来,喊道:“帮帮忙吧,阁荣的手枪还埋着呢。”
谷芳是吴阁荣爱人。地震后,吴阁荣身受重伤,转到外地,临走时,告诉妻子:废墟下还埋着一把手枪。
谷芳指了指屋子西北角的一个地方,说:“手枪在衣柜下面。”
张书云想都没想,嗖地钻进缝隙里,三下五除二把手枪扒出来。
扒完人,张书云走出东院宿舍,来到南门口打听爱人去向,迎面遇到了地委常委、宣传部长钟占一。
钟占一拄着根木棍,四处张望。
“钟部长,您咋样了?”张书云问道。
“书云啊,你回来正好,我正找人呢,”钟占一说。
“有啥事,您尽管吩咐。”
“你和张凤楼、徐绍霞抓紧时间写篇广播稿,稳定一下大家的情绪,老百姓心里没底啊!”
“围绕哪方面写?”
“鼓舞大家发扬开滦特别能战斗、遵化沙石峪愚公移山,西铺穷棒子精神,自力更生,抗震救灾。我从外县调几辆广播车,在市区播一播。”
张书云来到地委办公楼废墟前。大院里已支起两座军用帐篷,地委领导们正在里面研究抗震工作。
三人找了块苇席,坐在杨树下,研究起草广播稿。
扒出几张纸,却找不到笔。幸好,张书云从遵化带回一支钢笔,便由他负责边记录、边修改。
一小时后,张凤楼把稿子交给钟占一审定,张书云搭车去了唐山机场。
经多方打听,张书云得知妻子王立青搭车去了丰润西关。
7月29日晚,张书云来到丰润西关,找到王立青。
两天后,王立青转到秦皇岛抚宁县,张书云继续在地委继续负责抗震宣传报道。
后来,王立青转到安徽当涂医院,在那里住了三个月,1976年年底返回家中。
那篇广播稿被传抄八份,分发到外县借调来的广播员手中。
司机开着广播车,凡是市区能通车的地方,都响起广播员字正腔圆的声音:
“只要有毛主席,党中央的关怀,有市领导和全国人民的支援,我们什么也不怕,一定能战胜地震灾害……”
(本文主人公张书云,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,原唐山地委干部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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