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第一次知道唐山大地震的消息是晚六点半。当时,我正在医院给一位患者做胆管切除手术,整整做了四个小时。
刚从手术台上下来,我就接到工宣队长通知:晚八点半,去唐山救灾。
只有两小时的准备时间。好在,我离家近,赶紧骑自行车回家,和妻子打了招呼。
当时,以为几天就能回来,只带了一条短裤,一个黄挎包。
临出门时,妻子说:“还剩一个咸鸡蛋,你拿着。”
我说:“过几天就回来了。”
妻子硬给我塞进包里。
我们先坐火车赶到天津,然后在杨村机场坐飞机飞唐山。
上飞机前,医院给我们每人发了五十元钱,十斤全国粮票和一包榨菜。
到了唐山才知道,钱和粮票根本没用,花不出去,也没时间花。
我们是下午到的唐山机场。
飞机落地时,发生了一次余震,当时不知道,以为要出事故,整个机舱里一片惊叫。
下了飞机,没人理我们,晚上也没住的地方。
后来,救灾指挥部给每人发了一张芦席,一条线毯,一块塑料布和一顶草帽。
就这么着睡在机场上,男同志睡一边,女同志在旁边,芦席铺在最底下,上面铺塑料布,再上面铺毯子,草帽盖脸上。
唐山晚上的温度对上海人来说,还是很冷。
早晨,骨伤科的主任杨志良把我叫醒。
我有点不耐烦地问他怎么回事,他说:“老朱啊,你把整个席子卷起来,人钻在里面,刚才,有个解放军过来看,以为咱这里出了死尸了呢。”
我一阵苦笑。事实上,晚上很多人都是这么睡的。
七月底、八月初是唐山最热的时候,中午温度能到四十度。
天热,身体里的水分蒸发得快,榨菜很快吃完了,我突然想起挎包里还有一个咸鸡蛋,赶紧把它贡献出来。
杨志良有把电工刀,他也不客气,用电工刀小心地把鸡蛋切成15片,一人一片,当时那味道,比吃肉还香,直到现在也忘不了。
我们到唐山时,大地震已过去三十多小时,危重病人大多没挺过来,活下来的都是骨折等伤病员。
我收治的第一个病号是位长辫子姑娘,二十多岁,姓刘,被塌落的椽子划破了一大片头皮。
解开一块绑着的花围巾,一股异味扑面而来,刘姑娘的头皮里有很多蛆在爬。
先要把蛆取出来,那么多,怎么取呢?
华英兰想了个办法。
她从指挥部找来一碗汽油,用注射器抽一管汽油,往头皮里喷,蛆虫被杀死,一古脑地流了下来。
三天后,指挥部决定把重病号转到外地。
我们的工作就变成了过滤病人:把所有病人一分为二,重的转出去,轻的留下。
就这么运转了四天,外转的人还是太多,开始控制随行家属,规定不论年纪多大的病号,多严重的伤情,家属一律不能随行。
还有,病人转外地必须要有诊断医生签字才能上飞机。
这样一来,减轻了负担,提高了效率,但也有一些特殊情况。
我见过一个小女孩,当时才四岁,一家四口,妈妈和姐姐砸死了,只剩下她和爸爸。
小女孩胳膊严重受伤,需要转外地,但具体飞哪里,谁也不知道。
按规定,她爸爸不能陪她去外地。
父女俩抱头痛哭,我们只得边安慰边做工作。
我和飞行员找来圆珠笔,让父亲把孩子的姓名、他的姓名还有家庭住址等信息写在一张葡萄糖补液纸上,放进小女孩衣兜。
当时,所有的女医护都哭得稀里哗啦,我们这些大男人也都落泪了。
工宣队发了口钢锅,把沙水倒进锅,底下架几块砖头,烧开了喝。
机场附近有个苹果园,工宣队的人去里面给我们摘苹果,虽然苹果都是青的,但味道酸甜,很好吃。
指挥部开始配送盐和食用油,我们搭了一个大灶,轮流做饭。
女同志做饭还好,男同志水平差一点,我更是一窍不通。
轮到我做饭时,我就去搬救兵。
当时,机场里有位做饭的师傅,姓袁。
袁师傅得了面瘫,我给他扎了两天针灸,治好了。
袁师傅说:“小朱啊,以后有啥事找我,别不好意思。”
我说:“举手之劳,您这么说就太客气了。”
当时,我心想,能有什么事能麻烦到人家?
结果,这一做饭把我难住了。
得知消息后,袁师傅二话不说,不但早早帮我做好饭,还带了些吃的过来。
我说:“您来帮我,就很不好意思了,东西坚决不能收。”
后来的一天晚上,领队洪嘉禾和工宣队的一位同志外出办事,回来晚了,没吃饭,让我想办法。
我又去找袁师傅帮忙。
袁师傅很快端来两大碗吃的过来,那味道馋得我一个劲咽吐沫。
袁师傅说:“别急,我再给你们弄两碗过来。”
直到他第二次把碗端来,我才看清他做的是蛋炒饭。
在唐山的那些日子,见到很多生离死别,也见过死里逃生,却又生不如死的人。
两位男子从石家庄来唐山出差,地震时,倒塌的房顶和墙体围成一个三角形空间。
两人在里面困了三天,才被解放军救出。
两人说出自己的姓名、地址,不久,又昏死过去。
随后,他们被紧急转往外地。
后来,我听随行医务人员说,二人转到石家庄的一家医院,抢救过来后,突然变得痴呆了。
还有一位上海初中生,小姑娘十五岁,放暑假和爸妈一起来唐山姥姥家探亲。
一场大地震下来,姥姥、爸妈都死了,小姑娘的腿被砸骨折,转到外地,后来没了消息。
当时,唐山机场光看到的就有五六个孤儿,没一个人哭。
我们摘苹果给他们,他们也不说话,拿起来就吃,脸上没任何表情,像木偶一样。
来唐山时间一长,很多人怕家人惦记,想写信,但寄信不方便。
《解放军报》来了位记者采访我们,写了篇报道。
文章写好后,记者对队长洪嘉禾说:“大家有什么感想,可以写几句话,我附在文章后面,在报纸上发一发。”
洪嘉禾悄悄对我们说:“大家每人写首诗,藏头诗也好,其他的也行,总之,就一个目的,告诉家里人,咱们都很平安,写出来交给我,记者登报。”
几天后,这些诗真在报纸上登出来,家人知道我们很好,都放心了。
指挥部给机场里的两个帐篷装了电视机,天津电视台还报道了怎么预防地震。
当晚,两台电视机却都被灾民们砸了。
灾民们说:“报道这些管个屁,地震前就有人反映,报了,谁敢发?事后诸葛亮,脱了裤子放屁,有啥用?”
话虽难听,但大家都理解灾民的心情。
两天后,有消息传来:马上又要地震,这次震中是北京。
飞机场的伤员全被转走。
上级来了命令:我们原地待命,如果北京地震,就把全部医疗队拉到北京。
好在,大地震没有再次发生。
我们在唐山待了三个星期,第二批队员接替了我们。
铁轨和路基都已修好,我们坐火车返回上海。
一路上,火车开得很慢。铁路两旁,到处是防震棚。
到了上海也是如此。
传言上海也要地震。睡觉时,门和窗户都开着,准备了一只手电筒,一瓶水,家里所有的票证都放在枕头底下,万一出现紧急情况,方便使用。
我在医院值班,睡觉时,感觉房子在晃,大家都慌慌张张地从房间跑出来。
不一会,听说有人从二楼跳下来,摔断了腿……
(注:本文主人公朱培庭,男,1939年出生,1965年毕业于上海中医药大学,后分配到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龙华医院。作为上海第一批医疗队龙华医院队员,参与唐山大地震抗震救灾工作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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