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接上文)
大地震后,唐山南郊食品厂一塌到底。
大院里,原来的一拉溜木梁尖顶瓦房变成一片废墟,废墟旁挤满了人。
这里是成品库,里面存放着大量的食品罐头。
这些东西当时大部分都是出口援外的,比如各种果汁,有铁桶装的,瓶装的,各种锡纸包装的糖果、巧克力,还有各种各样的果酒。
活下来的人又渴又饿,社会秩序乱套了,这些东西首当其冲地成了偷抢对象。
开始时,大家一瓶、两瓶地拿,后来,有个黑脸汉子竟然把裤子脱了,有人好奇地看着他,不明白他到底想干啥。
只见他把两个裤腿都用电线扎严实,然后钻进废墟。
时间不长,黑脸汉子钻了出来,脖子上多了一件东西,看上去像骑了个只有下半身的人。
仔细看时,却是两条裤腿里都装满了食品、罐头,上面的裤腰被裤带勒着,脖颈顶着裤裆。
这个办法太绝了,一时间引得路人纷纷模仿。
等我和邻居二宝往里钻时,罐头、食品基本被抢光了,只剩下了几瓶果酒。
我俩坐在废墟旁,寻思着把果酒带回去喝,一想,大热的天,干脆先解解渴吧。
那时的果酒,包装用的是普通装白酒的瓶子,瓶盖是锯齿形的铁盖,牙一咬,盖子就开了。
活了二十多岁,我还是第一次喝果酒,尝了一口,甜中带辣,味道真不错。
极度疲劳加口渴,一瓶果酒很快喝光。
喝第二瓶时,二宝脸有点红了,我拿手指着他的脸笑。
“你笑啥?”二宝问。
“你脸红得像大姑娘。”
“还说我?你照照镜子,脸和巴掌掴的一样!”
“你要是能找来镜子,我再喝一瓶……”
一阵说说笑笑,大地震的恐慌、苦闷、悲痛一扫而光,第二瓶酒也很快喝光。
没有醉酒后的难受,只是感觉浑身发热,眼前这个破破烂烂的世界,突然变得多姿多彩。
突然间,人们好像都变得兴奋了!
一架直升机轰隆隆飞来,人们像见到天外来客一样高声叫着,很多人手里挥舞着草帽、书包、衣服,高喊着:“毛主席万岁,共产党万岁!”
有的手里实在找不到东西,像猴子似地爬上一棵大树,折下几根枝条,抛向空中。
还有的把床单绑在竹竿上,来回挥动。
北京终于来人了,毛主席终于知道唐山地震了,有了主心骨,还怕啥!
我和二宝跟着喊了一会,竟躺在树荫下睡着了。
不知睡了多久,一阵吵闹声把我们惊醒。
不远处,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被绑在一棵大树上。
绑他的不是绳子,是铁丝,也不是普通绑法,而是铁丝穿过锁骨,再一圈圈从上到下缠在树上。
“妈的,你小子忒狠呐,别人都是拿点就走,你倒好,赶着马车抢,盗抢国家财产,一会毙了你!”
说话的是一个戴绿军帽的小伙子。
原来,食品厂成立了“护厂队”,正集中处理偷抢东西的人。
我和二宝瞧了一会热闹,悄悄地用衣服裹了剩下的果酒,几瓶水果罐头,捡了些人们丢掉的糖果,回家了。
路过沟东大街时,突然想起二叔家还没去,骂了句该死,转身往北走去。
二叔一家五口平安无事,给他放下两瓶罐头,我俩回家了。
街坊们都在交换着找来的东西。
我用一瓶果酒和邻居换了一饭盒食用油,用两包点心换了一条毛毯。
第二次交换非常合算:要是在冬天,两包点心无论如何也换不了一条毛毯。
晚上,我和二宝加入了运尸队。
废墟上的尸体已经有了怪味,要尽快埋掉,也是对死者的尊重。
埋尸地点在离家不远的一所小学操场。小学放假了,没人看管,城市不像农村,到处都是空地,只能见缝插针地先埋了。
吃饭好解决,主要是缺水。
第二天一早,我听说吉祥路的游泳池里还有水,赶忙拎着铁桶一路向东。
这里是唐山机车车辆厂建的游泳池,震后,成了大半个城市的饮用水水源。
水有些发绿,闻起来有一股浓浓的漂白粉味道。
刚打了半桶水,就听不远处有人嚷嚷:“抓起来,赶紧把他抓起来。”
“你们抓人,总该有个理由吧?”
“理由?你瞎啊,没看到大家都排队打水,你却拿毛巾往水里涮,说,到底啥目的?”
“什么目的?我能有什么目的?我怎么知道这里是喝的水,又不是当地人。”
“不是本地人?你从哪来的?”
“北京。”
“到唐山干啥来了?”
“支援抗震救灾。”
“支援抗震救灾?我看你是阶级敌人破坏抗震救灾!”
问话的是唐山机车车辆厂的民兵,答话的是从北京来的一位铁路局工人。
工人来唐山救灾,不知水的宝贵,拿泳池里的水涮了涮毛巾,被值勤的民兵发现。
工人被抓,随行的工友呼啦一下围上去,连解释再道歉,却没有任何效果,工人还是被带走了。
直到半个月后,我才听陶瓷厂的人讲,最后,这位铁路工人的领队想了个主意,说工人的老父亲是烈士,在抗美援朝中壮烈牺牲,这样,对方才把他将信将疑地释放。
座落在唐山胜利桥的肉食品加工厂,地震后,房屋倒塌、设备损坏,库存的5万头冻猪在酷暑中慢慢腐烂,废墟下渗出墨绿色的水,风一吹,半个唐山一片恶臭。
上午十点,驻唐工兵分队爆破组7名战士赶到冷库。
附近群众已疏散,民兵在1000米范围内布置了警戒。
成千上万只燕子围着冷库盘旋,寻觅吸食动物尸体的飞虫。
战士们戴上浸过酒的口罩,捆炸药包,引导火索,安装雷管。
“起爆!”电话里传来首长的命令。
爆破组长用力转动点火器拨盘,一股浓烈烟尘裹着碎石瓦砾冲上天空,160公斤炸药产生的巨大气浪,掀起一股热风,大楼附近下起一场碎石雨。
烟尘散后,怪物般的冷库不见了,小山一样的废墟堆积在地基东侧。
第二天,这里出现了十几个戴着防毒面具,穿着绿军装的解放军战士,他们先喷洒药物,再把一头头死猪拉到郊外统一掩埋。
深埋前,泼上机油或煤油将死猪焚烧,再洒上石炭粉,用推土机推进一个废弃的大坑。
大院里还有一群震前没来得及宰杀的肥猪。
十几天没人喂食,靠啃青草为食的肥猪饿得掉了膘。
一些人偷偷钻进院里,拿着刀,想吃猪肉,却不会宰杀,情急之下,几人合力把一只肥猪按倒在地,割掉耳朵。
肥猪疼得嗷嗷直叫,招来附近居民的一阵叫骂。
后来,有人找到厂武装部长,说这些猪再不处理,不饿死,也会让人偷光。
无奈,武装部长下达了宰杀命令。
一群民兵们把猪赶到厂区煤堆旁,集体开枪射击。
一阵枪响过后,一个个猪头上炸开血洞,厂里的师傅们抡起砍刀,一部分猪肉分给附近居民,另一部分送到了抗震救灾指挥部……
(注:本文主人公刘艺文,男,1955年生,唐山陶瓷厂工人,后为该厂第一小学教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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