甲戌本原题《脂砚斋重评石头记》,篇首有一则《凡例》,当为批书人脂砚斋所题。
《凡例》之下,有“《红楼梦》旨意”五个字,是本则《凡例》内容的概括。从《凡例》的内容来看,“《红楼梦》旨意”包含着两层意思:第一层,是介绍《石头记》这一书名的来源与含义;第二层,是介绍作者撰书的原因及与表达的主旨。
开头便写道:
“是书题名极多,一曰《红楼梦》,是总其全部之名也;又曰《风月宝鉴》,是戒妄动风月之情;又曰《石头记》,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。此三名皆书中曾已点睛矣。”
甲戌本《凡例》作者为什么要在开头强调书名?
01 《石头记》题名站在脂砚斋的立场上其实很好理解,脂砚斋为小说题名《石头记》,而在《凡例》中又以“红楼梦”为小说之名,说明在脂砚斋的“甲戌本”抄录之时,读者圈子中多以《红楼梦》称呼这部书。
脂砚斋之所以要介绍这几个书名,其实是在为《石头记》这一题名寻找依据,甚至是正本清源。他之所以对这个名字情有独钟,大概率上说明这个名字是有历史、有出处的,或许正是小说原作者的题名,所以他要为小说正名。
正文第一回,故事开篇之前有一段《楔子》,虚构了一个女娲补天的故事,并且交待了小说主角“石头”的来源。在这段楔子的最后,“作者”介绍了小说的好几个书名,以及书名各自的由来变迁。
其中有一句话道:
“空空道人听如此说,思忖半晌,将《石头记》再检阅一遍......”
小说前文之中,并没有交待《石头记》这个名字,只交待了小说是在“石头上所记”,所以《石头记》天然就是这部小说的名字,应该是小说最早的名字。
而且,此处有脂砚斋侧批“本名”二字,也可以证明这是小说原本的名字。
由此可以推测,脂砚斋之所以题《石头记》之名,以及《凡例》之中要介绍小说的名字,正是为了给“石头记”这个“本名”正本清源。
那么,《石头记》这个名字,自然是小说原作者所题无疑。
胡适旧藏《脂砚斋重评石头记》《楔子》中,小说的名字从《石头记》到《红楼梦》,最后“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”,又重新用回了《石头记》这个名字,体现的正是脂砚斋为《石头记》正名的一段过程。
由此也可以说明,《楔子》中出现的诸多题名,如《红楼梦》、《风月宝鉴》、《金陵十二钗》等,并非完全是子虚乌有,说明这些名字应该都是存在过的。
其实站在作者的立场上来说,实在也没有必要就书名摆出这样的迷魂阵,这应该是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早期《石头记》题名混乱的状况。
到此,就产生了一个非常令人疑惑的问题。
作者在写小说之初,既然已经定好了《石头记》这一书名,为何在读者圈子中,书名又会出现如此混乱的状况?读者在传阅抄录的过程中,难道会不抄书名,亦或者私自更改作者早已定好的书名?
这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,而且,据《楔子》中所说,曾有吴玉峰、孔梅溪、曹雪芹等人,先后为《石头记》题名,这也是说不过去的。何以作者已定《石头记》一名,又有其他人先后替作者更名?
正因为其不合逻辑,研究者往往认为这段记载是作者故弄玄虚,但一个书名,作者又有什么理由去摆这样的迷魂阵呢?
如果这并非是作者故弄玄虚,而是对《石头记》书名变迁某种程度上的纪实反应,那么似乎就只有一种可能性,即:小说成书之初对于书名曾经存在过一段时间的争议。
此处我们不作定义,本篇文章我们要分析的,是《石头记》这个名字到底是谁题的,以及原作者到底是谁。
02 《风月宝鉴》题名按照我们前面的分析,《石头记》应该是小说的“本名”,那么自然应该是原作者所题。而据脂砚斋的诸多批语,似乎曹雪芹就是这位原作者。
注意,此处提到的曹雪芹,是指小说文本中提到的曹雪芹,与历史人物无涉,与考证派考证出的曹寅之孙无涉。
《曹雪芹画像》藏于浙江省图书馆在《楔子》当中,曹雪芹只是一位“批阅增删”者,以往的分析,大都认为这是作者曹雪芹的故弄玄虚。
但还是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个问题,如果曹雪芹真的是原作者,他有什么理由在作者是谁这个问题上故弄玄虚?
以往的解释,说他是为了躲避文字狱,为了避祸,但实际上这是没有道理的。
因为如果是为了避祸,他完全可以不署名,或者像《金瓶梅》的作者兰陵笑笑生署一个别号,他又何必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批阅者呢?
要知道,如果《石头记》真的因为文字而招祸,那么在找不到原作者的情况下,这位“披阅十载,增删五次”的曹雪芹同样也难逃罪责,那么他这样做的意义又是什么呢?
《楔子》之中,已经明确的告诉我们,曹雪芹是一位披阅增删者,我们之所以会质疑,是因为本回脂砚斋的一段眉批:
“若云雪芹披阅增删,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?足见作者之笔,狡猾之甚。”
从字面意思上来看,这段话似乎是在告诉我们,曹雪芹才是真正的作者,所谓的“批阅增删”,只不过是作者的狡猾之笔而已。
事实上,由于古文的表意往往比较宽泛,极容易引发歧义,所以应该根据具体的语境来分析。脂砚斋的批语不应该作如是解,这个我们暂且不论,后面会说到。
我们现在要分析的,是关于这段《楔子》与脂砚斋批语的矛盾之处。
对于这段《楔子》的作者,从来都没有人怀疑过,所有人都把它当作正文的一部分,认为它和《石头记》出自同一人之手,但这里面大有可疑之处。
我们先从《风月宝鉴》这个名字说起,《楔子》中写道:
“东鲁孔梅溪则题曰《风月宝鉴》。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,增删五次,纂成目录,分出章回,则题曰《金陵十二钗》。”
东鲁孔梅溪,很多人去考证到底是谁,也有很多人认为这个名字是作者杜撰的。
然而,这个地方有一段眉批写道:
“雪芹旧有《风月宝鉴》之书,乃其弟棠村序也。今棠村已逝,余睹新怀旧,故仍因之。”
很多人据此,认定所谓《风月宝鉴》,其实是曹雪芹所题。其实根本不是,《风月宝鉴》跟《石头记》不是一码事,《风月宝鉴》只是曹雪芹在《石头记》中插入的一个相对独立的故事而已。
我们要仔细研究脂砚斋的措辞,脂砚斋的这段批语,是为了解释《风月宝鉴》这个题名的,所以他的话都是在介绍这个题名的由来。
按照脂砚斋所说,曹雪芹曾经有《风月宝鉴》一书,其弟棠村为之作序。到脂砚斋批书的时候,棠村已经作古,他为了怀念棠村,所以就沿用了《风月宝鉴》这个名字。
注意,脂砚斋说的是“余...故因之”,这说明《风月宝鉴》这个名字是脂砚斋决定的,所以不管有没有孔梅溪这个人,真正给《风月宝鉴》这个名字拍板的人是脂砚斋。
由此可见,《楔子》中关于书名的那段介绍,确实是有事实所依的,但也确实存在一定虚假的成分,这些虚假的成分就是脂砚斋所说的“狡猾”之笔。
03 《楔子》是脂砚斋所作《楔子》最后有一句话,交待了《石头记》的定名:
“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,仍用《石头记》。”
说明《石头记》这个名字,最终也是由脂砚斋拍板决定的,但是这句话却非常扎眼。
因为一直以来,《楔子》都被当作第一回正文的一部分,从来都没有人怀疑过。而甲戌本祖本是脂砚斋所抄录,那么,他自然是从曹雪芹那里抄录来的。
《楔子》说脂砚斋“抄阅再评”,是相对于曹雪芹的“披阅十载,增删五次”而说的,曹雪芹是初评,所以脂砚斋是“再评”。
所以,甲戌本祖本自然是从曹雪芹那里抄录来的。
也就是说,曹雪芹“初评”的时候,脂砚斋尚没有抄录,自然也就没有“再评”之说。那么,脂砚斋在抄录曹雪芹《石头记》底稿的时候,怎么会抄来“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”这样的文字呢?
难道曹雪芹早已预料到脂砚斋的再评,也早已预料到脂砚斋会重新给小说定名为《石头记》?
当然不排除一种可能,即脂砚斋在抄录的过程中,自己添上了这样一句话。
但这其实是没道理的,因为《楔子》不同于批注,脂砚斋作为一个批书者,如果想让读者了解他与《石头记》这一书名的关系,完全可以把相关的介绍放到批注里,而不是放到作为正文的《楔子》里。
如果我们不预设立场,抛开所有的固有认知,单纯从小说原文中的内容来看,其实只有一种解释,即:
这段《楔子》并非曹雪芹所作。
而且,这段楔子显然也不是曹雪芹口吻,因为其中有“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......”之语,是明显的第三人称的叙事语气。
而且,我们还可以判断出,这篇《楔子》应该是在曹雪芹“批阅三载,增删五次”之后所作,否则这八个字从何而来?
除此以外,《楔子》后面有一首五言诗:
“满纸荒唐言,一把辛酸泪!
都云作者痴,谁解其中味?”
脂砚斋在这里批道:“此是第一首标题诗”。
甲戌本 影印本所谓“标题诗”,也就是旧体小说中的回前诗,也叫做定场诗。
众所周知,甲戌本的所存十六回都是没有定场诗的,反而是戚序本回前多有定场诗。而且定场诗本应该放在小说回前,这里却放到了《楔子》里面。
这似乎可以说明,曹雪芹死的时候,《石头记》的定场诗并没有创作完成,只有第一回的定场诗已经写完了,但是尚没有来得及整理到小说正文当中去。
在曹雪芹死后,有人在第一回补了一段《楔子》,介绍了《石头记》一书及书名的由来变迁,并且把曹雪芹为第一回写的定场诗附到了《楔子》里面。
后来,这段《楔子》就被脂砚斋抄录到了甲戌本当中,并从此流传了起来。
除此以外,甲戌本正文以前的《凡例》,应该也是在曹雪芹死后才补上,否则《凡例》不应该假手于别人。
而根据脂砚斋和曹雪芹的特殊关系,以及《石头记》各版本流通情况来看,补写《凡例》和《楔子》的,有很大的可能正是脂砚斋本人。
04 曹雪芹非《石头记》原作者讲到这里,就要回过头来,分析我们前面提到过的脂砚斋的那句批语:
“若云雪芹披阅增删,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?足见作者之笔,狡猾之甚。”
我们之所以无法推翻曹雪芹作者论,主要就是因为绕不过脂砚斋的这句批语,因为从字面意思来看,《楔子》似乎正是曹雪芹故弄“狡猾”而写,曹雪芹应该是作者而非批阅增删者。
但我们已经分析过了,《楔子》不可能是曹雪芹所作,所以,脂砚斋的批语,要么就是他自己搞错了,要么就是我们理解错了。
这两种可能性都是存在的,因为脂砚斋其人,到现在也没有明确的结论,甲戌本所遗留脂批也不一定都是脂砚斋所作。
而且,脂砚斋的这句批语其实很奇怪,按照常理来说,《石头记》的楔子和正文是一体的,故事情节上也是紧密不可分,脂砚斋为什么要单独拿出《楔子》来说事儿呢?
另外,“批阅增删”和“楔子系谁撰”有什么因果关联吗?难道说,曹雪芹作为批阅增删者就不能写一篇《楔子》吗?
所以,脂砚斋这番话很莫名其妙,不能简单的理解为,他认为《楔子》是曹雪芹所作,更不能引申为曹雪芹就是《石头记》原作者。
曹雪芹简笔画像但是,脂砚斋这段话所表达的意思,有一点是很清晰的,至少他认为——曹雪芹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“批阅增删”者而已。
以这样的意思去理解,脂砚斋的话是可以说得通的:
谁说曹雪芹只是一个“批阅增删”者,如果他只是一个“批阅增删”者,那么这篇《楔子》又是谁作的?
我们前面否认《楔子》是曹雪芹所作,只是否认关于书名以后的那一部分,关于女娲补天及一僧一道的部分,并没有否认。
至少,《楔子》中有关故事情节的内容,和小说正文是一以贯之的,所以即便《楔子》不是曹雪芹亲笔所作,这其中的情节设计必然是出自他的手笔。
更何况,如果是一个普通的“披阅增删”者,又何至于耗费十载时间,又何至于“哭成”?
所以,对脂砚斋这句批语的理解,应该倾向于否定曹雪芹是单纯的“批阅增删”者,而是一个倾尽心血的创作者。用我们现在的话说,应该叫作“二次创作者”。
《楔子》中所记载《石头记》的来历,也能说明这一点,因为原书是得自于石头,而石头显然指的不是曹雪芹。
因为在这一页还有另外一段脂批:
“书未成,芹为泪尽而逝。余尝哭芹,泪亦待尽。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,奈不遇癞头和尚何!”
曹雪芹去世后,脂砚斋多次想再去青埂峰寻找石头,可惜再也没有癞头和尚了。
这段话的意思是很明显的,原小说是来自于石头,而曹雪芹是石头的赏识者、伯乐,相当于小说中的癞头和尚,既然伯乐都死了,石头自然也就难寻了。
按照这样的理解,小说中的很多批语才能说得通。
结语所以,我认为,《楔子》中的内容,并非完全是虚构的,而是小说流传与创作过程的真实写照。
所以,《楔子》中关于曹雪芹的部分应该也是真实的,曹雪芹并不是《石头记》的原作者,而是一个“批阅增删”的赏识者和继续创作者。
曹雪芹旧有《风月宝鉴》一书,而我们都知道,《风月宝鉴》有关的故事情节,在《石头记》中只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故事,这应该就是曹雪芹二次创作的结果,他将《风月宝鉴》中的内容揉进了《石头记》中,所以两书不可能是雏本与完成本的关系。
《石头记》中很多的不可解之处,与曹雪芹的二次创作有着很大的关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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