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接上文)
我的父母亲是震后第三天被转走的。
那时,外地医疗队还没到我们这里来,要外转伤员只能用各单位的汽车。
父亲是右派,下放到唐山改造,没有单位,只能往后排。
邻居二宝他爸看到我父母伤情可怜,主动联系他所在单位,正好那天有一批伤员要转到迁安,和我把这个情况说了。
我们一家人自然是要千恩万谢的。
咋谢呢?
二宝他弟遇难了,我二弟给他家帮忙,我把家里的一床新棉被和一条毛毯拿出来,裹在二宝弟身上。
拉伤员的车是一辆解放卡车,车斗里挤满了人,好不容易把父母亲抬上去,后车帮却因太挤,再也打不上去了。
车厢里早挤得人挨人,车顶上也都挤满了。
没办法,我只能去驾驶室旁的脚踏板上站着,好在,汽车开得不太快。
慢慢的卡车开出市里,来到土路上。
尽管车速慢,但还是太颠簸。每一次汽车摇头摆尾,需要时时注意的,不是那些在车顶上坐着的人,而是车斗里的伤员。
他们的伤情本已撕心裂肺,再一颠簸,车厢里便响起一阵子一阵的痛苦呻吟和吼叫。
“小伙子,告诉司机,车斗里死人了,停车!”一位老大爷冲我高喊。
我对司机指了指后面,司机有点不耐烦。
我又冲着他耳朵高喊:“死人啦。”
司机停了车。
“谁?这是谁家属,赶紧过来,人死了,”后斗里有人高喊。
坐在车顶的一个小伙子翻进车斗,我认识他,他叫刘克伟,是我小学同学。
我爬上车斗,和刘克伟一起把他死去的母亲抬下来。
“兄弟,你家咋样?”我实在找不出安慰他的词汇。
“一家七口,算上我妈,死了仨,”刘克伟面色平静,或者说是一种极度悲痛后的麻木。
“哦……”
卡车继续冒着黑烟艰难前进。
我一直扭头望着刘克伟,直到卷起的尘土从我眼前抹去他为止。
唉,老人家,当地老乡一定会帮忙把您埋葬的,您就安息吧……
车厢里不断有人死去,也不断有人挤上车,司机有些不耐烦,一个劲地按喇叭。
路过丰润县城,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干脆躺在路中央,任凭司机怎么按喇叭,如何生气,只要不把她受伤的老伴抬上车,她就不起来。
路上已经能看到解放军了。
战士们在废墟上扒救生命,有两个路口站着几个拿指挥旗的军人。
路况越来越差,很多时候,要一边抢险,一边往前走。
时不时会出现一根横卧路上的水泥杆,要想往前走,必须要提前下车,十几个人喊着口号,才能把水泥杆抬到路边。
夜里十一点,终于到达迁安县。
当地政府各部门全部出动,全力支援转运伤员。
广场上搭起五个帆布帐篷,帐篷北面是三十几个用新苇席支起来的凉棚,每个宽五米,长五十多米。
重病号住帐篷里,轻一点地安置进凉棚,一个凉棚能容纳很多人。
凉棚外,摆着五口大号水缸,水缸里是熬好的大米粥,整个广场一片灯火辉煌。
全县所有医护人员倾巢而动,帐篷上挂着的几条标语格外引人注目:
“迁安就是灾民的家”
“灾民就是我们的亲人”
“宁让我们受尽累,不让灾民再流泪”
经初步诊断,父亲为胸骨骨折,坐专列去了西安。母亲伤情较轻,留在原地治疗。
为减轻接待负担,轻伤员家属一律返程。
规定是规定,总有一些人不想离开,他们装病、装伤,宁愿赖在外地,也不肯回去。他们被震怕了,况且留在迁安有吃有喝,比回家要好得多。
我是上午踏上返程路的。
当时,路上都是去市区方向救灾的车辆,特别是军车,一辆接一辆。
我在一个十字路口站了一会,借一辆军卡转弯减速之机,紧跑两步,扒上车厢,攀到货物最上层。
这是一辆运粮食的军车。司机往前开了几公里,来到一处宽阔地带,突然嘎地声停下车。
“你是谁?这是运救灾粮的军车,快下去!”司机看上去年纪和我差不多。
“同志,我搭车去市区,路太远,帮个忙吧。”我说道。
“你是哪个单位的?”
“唐山陶瓷厂的。”
“有证明吗?”
“有。”
好在,我来迁安之前带了工作证。
司机拿着工作证去了驾驶室。
不一会,他把工作证交还我,让我下车去驾驶室。
我有点忐忑不安地来到驾驶室,那里,坐着一位年龄四十岁左右的军官。
那个年代,因当时没有军衔标志,当兵的和当官的要通过衣兜判断:上衣四个兜的是军官。
一路上,这位军官向我问了无数个大地震问题,我都毫无保留地一一作答。
卡车来到丰润县,开始塞车。到处都是前往市区方向的车辆,堵了一个小时,还见不到对面车辆。
地震后,很多汽车被砸,一些司机拉着亲属外逃,没走多远就出了交通事故。
有的车里没司机,原因是司机看到车堵得前不见头,后不见尾,弃车而逃。
还有的司机受了伤,或是死在驾驶室。
战士们把一辆辆熄火的汽车推到路边空旷处。实在推不动的就卸掉物资,把车推进壕沟,毕竟,救灾任务十万火急。
一些十字路口出现了手持两色指挥旗的军人,他们把作战时指挥军车的旗语用在抗震救灾上。
公路上仍有很多难民,大家都想尽快从市区逃离。
很多伤员缠着绷带,有的打着夹板,有的拄着棍子。有的用两根青树杈在中间绑几根木棍,作成一副简易担架,抬着受伤的家人,有的用门板、铺板抬着伤员。
很多人不知要去哪里,只想尽快远离死尸,远离恐惧。
城市里的一些路口,很多城乡结合部位,出现了一些肩扛步枪,胳膊上戴着袖标的民兵,他们仔细检查除印有单位标识和军车外的其他车辆,包括自行车后面绑的柳条筐。
很多车辆被扣押,有的司机吓得弃车而逃……
(待续)
(注:本文主人公刘艺文,男,1955年生,唐山陶瓷厂工人,后为该厂第一小学教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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