讲述人/涂卫国
记录整理/温暖的时光
“到农村去,到边疆去,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!”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一批批青年响应国家号召,从五湖四海来到天山脚下、塔河之畔,以满腔热血唱响青春之歌。
我叫涂卫国,1965年,我积极响应国家号召:“农村是个广阔天地,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”、“知识青年上山下乡,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”。
19岁的我,还是一个懵懂青年,怀揣梦想,不远万里,前往新疆。
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天:1965年7月12日,上海火车站挤满了送行的人,红旗招展,人头攒动,家属们千叮咛万嘱咐,目送这一批时代精英,前往大西北的骄子们。
我们这一批青年,身着黄军装,胸戴大红花,不断的挥手向亲人们告别,此时的心情说不清楚是激动、兴奋、还是感伤。
火车鸣笛,车轮徐徐转动,我将头伸出车窗外,只看到父亲沉默严肃庄重的表情,母亲泪眼朦胧,我也顾不上跟父亲讲什么,放声喊到:您放心!我一定好好干!好好工作!
就听到身后哭声不断,我就指挥大家唱歌,省得哭成一片,哭也是哭,唱歌也是唱歌,渐渐的大家都唱起歌来,气氛很热烈。
那时候,我不知道什么是哭。 路上走了7天7夜到达到乌鲁木齐,火车上除了行李箱,还有几个当兵的把守着。
1965年7月20日,我们在乌鲁木齐公安招待所停留一天,接着坐拖拉机来到了新疆农八师的石河子垦区总场。瞧着像小城镇似的石河子,望着那高高耸立的烟囱和厂房,我心里暗暗高兴。
来新疆之前,听别人讲新疆又穷又落后,吃不上蔬菜,晚上得睡在跟狗窝似的地方。
可现在呢,瞅着那一片片绿油油的菜地、清澈见底的小溪,还有干净的宿舍和宽敞平整的操场,我就想到一句格言:别人说啥就信啥可不行,道听途说的话不能信。
但我才高兴没几天呢,我和20多名支边小青年就被一辆拖拉机送到分场的垦荒连队驻地去了,那地方有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滩,到处都是荒芜又苍凉的景象。
我心里也变得和这没人烟的戈壁滩一样凉飕飕的。当天晚上,我们3个青年一块儿在地窝子里睡下了,那地窝子就跟狗窝似的。
到连队的第二天,就和其他十几名刚来的上海小青年(后来都被叫做知青)就被分到垦荒机耕排了。
我们的工作是开垦那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苇湖,在苇湖垦荒造田,种粮食(当时主要种小麦和玉米)。
吃住环境有多艰苦就不提了。我们休息了几天(其实是学习训练)后,就坐拖拉机到荒滩垦荒造田去了。
我们主要的任务就是跟在耕地的拖拉机后面,把拖拉机犁翻出来的苇根、杂草之类的植物清理干净,然后集中起来拉回连队驻地晒干了当柴烧。
石河子那地方,夏天早晚挺凉快的。但一到中午啊,就跟火炉似的。张学兵他们跟在拖拉机后头,一点儿都不敢松懈。
有些苇根埋在土里,得费好大劲儿才能拔出来。中午的时候,我们新来的几个小青年都累得够呛,衣服也被汗水湿透了。
同来的张学兵和王建国的手还被苇根给划破了,尤其是张学兵的左手,有道血口子,足有五厘米长呢,包在手上的白布条都染成了殷红色了。
第一天过去后,我觉得自己身体都快散了,肩膀酸溜溜的,两条腿没劲儿,双手火烧火燎地疼。
那天晚饭,我基本没吃。到了晚上,我连衣服都没脱,穿着鞋就躺在地铺上睡过去了。
第二天干活的时候,我们发现张学兵的左手又红又肿,他说疼得受不了,卫生员给他处理了伤口,包扎好,让他在家歇一天。
那天,还有一个小姑娘知青,年龄看上去更小,后来才知道只有17岁,是跟其他年龄大一点的女青年偷偷挤上火车来新疆的,由于她第一出远门,火车里人多,挤得乱哄哄的,她一个人走散了,稀里糊涂和我们分到一起,拉到了这里。
她叫李晓霞,个子不高,圆圆的小脸蛋,扎了两条粗粗的辫子,人长得乖巧俊俏,楚楚可人,怪让人心疼的。那天,她可能不适应水土,夜里拉了肚子,白天又干这么累的活,又不好意思说自己不行,有苦找不到人诉委屈。
她最后忍不住了,一下子哭得稀里哗啦的,眼泪不停地流,就跟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似的。
连长瞧见李晓霞流眼泪了,就批评她:“你如今是连队的战士了,在连队可不许哭哭啼啼的。”
被连长批评后,李晓霞赶忙把眼泪擦了,把泪往肚子里咽,打那以后,她再也没哭过。
我们在垦荒连队呆了半年多,后来又让我们搬家“转移阵地”。
那天,我们坐着拖拉机到达了石河子142团26连,满眼荒滩戈壁,满脸沙土,下车后连个放行李的干净的地方都没有,地面全是白碱土。
当时又有几个小姑娘哭了,我这个从来都很坚强、不爱哭的男子汉,看到她们哭的很伤心,我也被感染得忍不住流下了眼泪。
但我怕别人笑话我,我很快忍住了,慌忙用袖子擦干了眼泪,并暗暗地告诫自己:“不能哭!”,那时我还挂了个小队长的牌子呢。
后来分配宿舍时,那个泥巴砌起来的炕,泥巴还没有干就搬上去了,上面铺上点干柴就凑合当床睡。
可半夜怎么也睡不着,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了,鼻子也酸酸的,嘴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咸咸的,原来是自己的眼泪,流吧,流一点心里好受一点。
晚上,我就看着窗外的明月,鼓励自己再苦再难也要咬牙坚持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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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团场,什么活我们都干,什么苦都吃过,种棉花、捡棉花、栽挖红薯、播种小麦、开沟渠、植树……
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连长让我和其他2名青年去割芨芨草。
那是我到团场支边的第二年冬天,连长派我和另外两名同志到离团部最远的一个团场周边去割芨芨草。
芨芨草是一种野生的、多年生草本植物,大都生长在芦苇湖与戈壁滩交界的盐碱滩上。
它形状像芦苇,但没有苇节,比芦苇要坚韧得多,一般长到一米多高。颜色发黄的芨草比较嫩,不坚硬,颜色发白的又老了,易折断,只有黄白相间的才是上品。
它是我们当时用来制作扫帚的最好材料,有时也用它制作窗帘或门帘。
团部周围由于开荒造田,已经很难寻到芨草的踪迹,就连十多公里外的那个常生长芨芨草的团场周边地区,也不是很容易找到,所以这次连里给我们3人一周的时间,完成割一马车芨芨草的任务,但是否能圆满完成,我们几个人谁的心里也没有底。
中午天暖和了点我们3人出发,马车在白雪皑皑的戈壁滩上走了将近6个多小时,到了那个团场都快天黑了。
可能连长和这个团场领导熟悉,又事先联系过,场领导给我们安排了一间独立的小屋让我们住下。
由于颠簸了将近一整天,大家十分疲倦,都早早地入睡了。第二天早晨,推开房门一看,我们都惊呆了,门前被人踩平的积雪又增加了半尺多厚,远处雄伟起伏的天山山脉看不见了,灰沉沉的天空把昨天的太阳和白云都藏了起来。
大雪在不停地下,怎么办?天气好都不好干的活儿,又偏偏碰上了这种天气。当时我们真想好好地在家歇一天,可是时间紧迫不能耽搁,为了完成任务,我们只好冒雪出发了。
由于野地里的积雪很厚,我们每走一步都很吃力。茫茫的雪原上,除了偶尔传来几声贪嘴乌鸦的叫声外,只有我们几个人咯吱、咯吱的踏雪声。
两个多小时过去了,我们仍两手空空,脸上的胡子都变白了,那是哈气结成的霜,身上落满了积雪,地上看不见路,只有野兔、狐狸、狼及牛、马等野兽和牲畜留下的足迹和粪便。
在零下二三十度的气温下,我们却都走出了汗。一直到中午,我们才割到一小把芨芨草,人却累得够呛,肚子也开始向我们提意见了。
我们几个人分头去捡柴火,准备烧火热饭,我捧起团团白雪,放入随身带的水壶里,装满压实后,架到了火上,一儿,随着雪的融化,一壶雪变成了小半壶水,我又往壶里加了几捧雪,经过几次反复,白雪变成了满满一壶清澈透明的水。
水刚烧开就起风了,而且越刮越大,气温也急剧下降,野外戈壁的气候就是这样,风说来就来而且大都来势凶猛。
寒风穿透棉大衣直往骨缝里钻,我们拼命往火里添柴火,火借风势越燃越旺,火苗蹿得很高,把每人的脸烤得通红,可背后却冻得让人站不住。
过去有句老话:“火烤胸前暖,风吹背后寒。”恐怕很多战友对这句话的含意都有切身的体验。
由于风大火旺,我们带的冻苞谷馍馍,外面都烤糊了,里面却还是冰凉的,可谁也顾不了这么多,都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。
吃完后,我们相互对视又都笑了。原来我们都从上午的“白胡子”变成了现在的“黑嘴黑胡子”。大家也忘了寒冷,急忙用雪把脸上的“妆”卸了,然后就迎着刺骨的寒风出发了……
整整一个下午,又跑了十几公里的路,每人总算割到了七八公斤芨芨草,照这个速度干下去,任务肯定是完不成了。
我们拖着疲惫的双腿向驻地方向走去。离驻地大约还有四五公里,我走在最前面,突然啪的一声我的脚被重重地打了一下,我“哎哟”了一声,就再也动不得了。
听到了响声,他们俩急忙跑了过来。仔细一看,大吃一惊,原来我踩上了打野兽的夹子。
这是个碗口大的铁夹子,两边的压簧力量很大,中间的触点非常灵敏,只要轻轻踏上,两片带齿的夹子就会重重地合在一起。
野猪、狐狸和狼踩上,骨头都能打断,就是马、牛等牲畜踩上,骨头也会受到严重的损伤。
夹子的后面拖着一根半米多长、直径有20多厘米的粗木头,中间由一根近一米长的粗铁链子连接着。
夹子一般下在少有人走但野兽经常出没的小路上,铁链子埋藏在雪地里,而木头则藏在旁边的红柳丛中,用红柳枝卡住。
我那天多亏穿的是厚毡筒靴,质地很硬,很耐磨,所以没伤到脚,假如那天我穿的是其他鞋子,我的脚踝骨恐怕已经被打断了。
几个人骂着下夹人“太缺德了”、“太可恨”,一边七手八脚,费了很大的劲,才把我的脚从夹子里拔了出来。
夹子怎么处理呢?大家一致意见:先把它带回去,晚上研究研究再说。为了路上不被别人发现,我们把夹子捆在芨芨草里背了回来,并把它藏在屋内的一个角落里,上面盖上了芨芨草。
晚饭后,我们开始讨论如何处理这副夹子,有的说:带回去交公,把它作为证据,因为有人受伤了,所以没有完成任务。还有人说:把它卖了,地方公社的蒙族老乡见了,准能给个好价钱。
正当大家说得热闹的时候,有人敲门,屋里顿时鸦雀无声,我们互相注视着,谁也没有搭话,心想:我们远离连队,在这儿谁也没有熟人,谁会半夜来访?
敲门声又响了,声音不大,但持续了很长时间,看来,此人非常执著,非要进屋不可。无奈,我们只好把门打开。
门刚一开,一个人带着一身寒气闪了进来。进屋后,他的眼睛像猎鹰一样,全屋扫视了一圈,目光落在了墙角的芨芨草上。
只见他一米八的个儿头,黑红的脸膛,额头上的皱纹很深,像刀刻的一样,一对大眼睛虽然很亮但布满了红红的血丝,满脸半寸长的络腮胡子,嘴里还喷着酒气。
他头戴着一顶自制的狐皮帽,身穿一身又脏又带膻味儿毛皮朝外的白羊皮大衣,下着光板羊皮裤,脚踏一双高腰毡筒,腰间挂着一把十分漂亮带套的“皮夹克”(刀子),蒲扇般的大手里攥着一瓶白酒和一个布兜。
这身打扮在兵团里是十分少见的。由于羊皮大衣太脏,穿上去像只大灰熊。我想:来者绝不是个善主儿。
此人开口便说:“各位大哥,小弟给你们道歉了。”声音低沉,沙哑。“请把我的夹子还给我。”
我们三人眼睛对视了一下,异口同声地说:“我们没看见你的夹子。”“大灰熊”说:“别骗我了,我是顺着脚印找到你们的,那条小路,没有别人走过。”
看来是瞒不过去了,我说:“如果我的脚被夹子打断了,你还会来要夹子吗?”
“大灰熊”眼睛一瞪说:“会!怎能不会呢?我会负责到底,我有专治骨伤的药。”他缓了一口气说:“刚才我已在门外边转了半天了,如果有人受伤,你们早就该去卫生队了,绝不会还在这里说说笑笑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叹了口气又说:“我在这个团场农2队放牲口,老婆得了一种怪病,团卫生队和师医院都治不了,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,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,现已送回老家,请了位老郎中,边治边养。看病要钱啊,我干这个也是没有办法。”
他的声调越说越低。听了他的讲述,我们心头上的火气都消了,谁也无心去“批判”他了,对他的处境充满了怜悯之心。
“大灰熊”见我们都不做声了,像变魔术似的从布兜里拿出了几个小包,打开一看:烤兔肉、干牛肉、炒野鸡肉、烧野猪肉,这可是我们进疆多年来很少见到的美味啊。
他把酒瓶往我们眼前一递,高声说道:“来来来!先尝尝我自制的药酒,里面有贝母、黄芪、党参、雪莲、红花、枸杞,喝完保证舒筋活血,大补祛寒。喝好了,明天我带你们去割芨芨草。”
听他这么一说,我们个个眉开眼笑。太好了,这样一来既能完成任务,又有美酒佳肴,何乐而不为呢……
第二天,“大灰熊”把我们带到一块洼地,里面长了好大一片的芨芨草,我们高兴极了。
送别了“大灰熊”,我们就撒欢儿似地干了起来。每个人带茧的手都起了新泡,在老茧里面起泡是很疼的,可谁都没吱声。
棉大衣早就甩掉了,脱得只剩下单衣还汗流浃背,当天我们一下子割了两车芨芨草,提前超额完成任务。
天快黑了,可这两车芨芨草怎么背回驻地呢?我们正在发愁,“大灰熊”又来了,见此情景便豪爽地说:“你们干了一天,都累了,就空手走吧!回去赶紧给你们团场联系,派车,今晚我在这儿看着,保证一根也少不了。”
我听后既感动又震惊,心想:“大灰熊”的心眼儿太好了,可夜里气温会降到零下40度,一个人在雪地里能过夜吗?
“大灰熊”看出了我的疑虑,笑着说:“干我这一行,经常一人在外过夜,我有这个。”
说着拍了拍他腰里挂着的酒壶,“喝了它,往芨芨草堆里一钻,平安无事,再说我还有这个护身符。”
他指了指腰上的“皮夹克”。看着他那张憨厚的笑脸,我突然感到“大灰熊”是那么可爱可敬,能为刚交的朋友两肋插刀、排忧解难,真是一条好汉……
参考书目:《那魂牵梦萦的地方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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