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京事变后,许多忠于天国的志士为革命的前途忧心忡忡,焦思苦虑解救之策。旧的一套方针政策既然已经不能再起激励人心、昭苏士气的作用,就必须改弦更张,实行一套针对时弊的改革措施。
太平天国自咸丰七年(1857年)后,在危机四伏之际,首先愤然而起倡言改革的,就是久历戎行的李秀成。
李秀成于《自述》中曾一再提到自己向天王建议改革弊政复振天朝的问题。虽然他为此多次遭到天王的呵斥、严责以至罢官,可是他仍然置个人荣辱于度外,犯颜直谏,面折廷争,以尽人臣之分。这说明他基于对天国安危的责任感,为改革弊政确实作了很大努力。
李秀成改革方案出台的背景其中言词最为恳切、论点最为集中、态度最为鲜明、措施最为具体的一次改革奏议,乃系他担任“副掌率”佐理朝政时期。
其具体时间当在咸丰八年(1858年)春,即1月至4月之间。在这个时期内,李秀成提出一套完整的改革方案不是偶然的,主要是与天国所面临的日趋严重的军事政治危机有着密切的关系。
当镇江太平军守将吴如孝向天京告急时,天王遂命李秀成率军从安徽赴援。由于兵疲力弱,李秀成在高资附近经过一番激战后,仅能于咸丰七年(1857年)12月27日将吴如孝全军救回天京,而未能击退清军,坚守该城。
李以文
因而李秀成留守天京,大约即为咸丰七年(1857年)底或次年1月初。同年4月,他即奉命出京。因此,他奏请改革亦当在此时期之内。
这时,由于镇江既失,和春、张国梁乃于孝陵卫重建江南大营,并开始沿天京“城西、城南、城东宽掘长濠,坚筑高垒”, “绵亘百余里,经年始成,俗称万里长濠。”其目的就是要使天京粮尽粮绝,不战自溃。
李秀成见大敌当前,政局混乱,他曾数次谒见天王,痛陈利害,要求天王批准自己出京,设法解救京围;同时,又力主改革以挽危局。
李以文
在李秀成看来,争取军事上的胜利固然重要,但从根本上说,则是在政治上实行一套治国安民的方针大计,才能挽回已失的民心,重振衰颓的国势。
由于军事是政治的继续,故其成败利弊在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政治领导的是否正确。所以军力的强弱乃是暂时起作用的因素,而民心的向背则系经常起作用的因素。因而只有良好的政治才能获得人民的支持,为军事上的胜利创造必要的条件。
李秀成改革方案的内容从李秀成这次奏请改革的基本内容来看,偏重于政治而很少涉及军事,其主要原因就在于此。
所以,这决不是他的疏忽,而正是他的识见深远之处。为此,李秀成在离京远出之前,就向天王提出了必须进行改革的建议,其原文如下:“那时我为合天侯,任副掌率之权,提兵符之令。我自为兵出身,任大职重,见国乱纷纭,主又蒙尘,尽臣心力而奏谏,恳我主择才而用,定制恤民,申严法令,肃正朝纲,明正赏罚,依古制而惠四方,求主礼而恤下,宽刑以待万方,轻世人粮税,仍重用于翼王,不用安、福王。因此奏陈,当被我主降诏革除我爵。后再复一本,将天下之大势情形,并陈奏谏之来历。奏本由朝臣手过,见我本章明顺,朝臣亲上殿奏谏,仍复我职。”
由上可知,李秀成此次奏谏的基本动机是因为“国乱纷纭,主又蒙尘”,匡谬补阙以尽人臣之分而已。
这样不仅可以明确奏疏的性质,,而且也可以了解李秀成平日对国事民瘼的态度。约而言之,要点有五:
第一,举贤授能,重用翼王
李秀成针对天国后期亲贵弄权,政治腐败的现实情况,认为必须重用贤能始可救亡图存。因而他向天王推荐了自己心目中最为钦佩的翼王石达开。
石达开
翼王在杨、韦事变后是金田起义时期硕果仅存的一位功臣。在军事上,石达开“谋略甚深”,曾国藩说他“狡悍为诸贼之冠”,左宗棠也说石达开“狡悍著闻”。
在政治上,石达开“不甚傅会邪教俚说”,即不拘泥于宗教偏见,“颇以结人心,求人才为急”, “其才智出诸贼之上”。
像这样文武兼备的人才,在天国的确是不多的,不仅如此,石达开还是自幼“饱受教育,而又能行动的人”。在人事上,由于翼王“英雄侠义”, “正直耿介”,他的才能为众所敬服,天朝群臣, “喜其义气,推为义王”。
左宗棠惊呼:石达开在江西能“钤制其士夫,迫之从逆”。所以,他显然是一位文才武略皆有所长,能够团结天国内部的中坚人物。
第二,“礼而恤下”,“择才而用”
为了罗致、选拔大量才智之士为天国效力,李秀成奏请天王要“礼而恤下”、“择才而用”。太平天国定鼎天京后,虽曾开科取士,还于各地出榜招贤,多方招揽人才。然而从实际情况来看,往往流于形式或者成为例行公事,并未能收到明显的效果。
洪仁坤
可是,要想兴邦建国,没有英才杰士辅助是绝对不行的。为此,李秀成希望天王能够效法古代明君纡尊降贵多方求贤,以便择才而用。
李秀成的原意是指用谦虚、诚恳的态度去敦聘人才,以礼相待,重用才智之士,则是十分清楚的。必须指出,太平天国在对待知识分子的问题上,也确实是存在着不少的缺陷。
终太平天国一朝,并未真正选拔、重用过多少才识超群胸怀韬略之士,这是有史可查的。
李秀成曾经比较过敌我双方的不同处,其中十分重要的一点系清军“多用读书人”,而太平军则“无读书人”。所谓“无”,即指未能重用之意。核其原因虽是多方面的,但是缺少明确可行的方针政策亦为不容否认的事实。
第三,“定制恤民”、“申严法令”
李秀成身历我行,连年从事征讨,深悉“民间苦难”。太平军起义之初,纪律严明,“行军有法”。可是到了后期,军纪隳坏、“害民烧杀”之事不断发生。
李秀成深知一支纪律废弛不能获得人民支持的军队,是没有什么战斗力的。所以,他一面向天王建议要“申严法令”,违者从严究办;另一方面,又建议天王要“定制恤民”,即确立法制,上下遵行;整饬军纪,体恤民艰。只有如此,才能重振天朝之声威,挽回已失之民心。
第四,改革苛法,挽回影响
天国之法不设徒刑,其主刑只有枷杖与死刑两种,因而军民一旦触犯刑章,非死即杖绝无回旋周转的余地。而量刑标准亦漫无节制,畸重畸轻因人不同。
例如犯轻罪者虽仅治以枷杖之刑,但在实际执行过程中,则往往依主管官员们的主观意志或喜怒好恶而有所上下。如为主管官员所喜者,薄责数下即可了事,如系所恶,虽纤介小事杖至血肉俱枯,而死者,也屡见不鲜。至于重罪则一律处死,其执行的方式,除斩首、五马分尸、点天灯等外,天王后期又行“椿砂剥皮”之刑,较之明清律的规定,显然要残酷得多。
而各种法律手续既不完备,轻罪重罪之间的法律界限亦不明确。在此情况下,法不当捕、罚不当罪、刑及无辜、误杀良善之事,均难以避免。
第五,实行善政,以惠四方
李秀成希望天王洪秀全能够博访周咨力行兴革,所以又用概括的语言提出“行古制以惠四方”的建议。
李秀成因奏请改革而被革职由上可知,李秀成此次奏谏,是从“尽臣心力”以纾国难的立场出发,希望天王洪秀全能够采取果断措施,清除积弊进行改革,以达到收拾人心重振国势的目的。
那么,天王洪秀全为什么又会赫然震怒下令革职褫爵呢?
洪仁坤
主要的原因有四:
第一,建议重用翼王,深触天王之忌
洪、石之间积嫌生恨,因恨成仇,彼此的矛盾已尖锐到难以调和的地步。当时敌人方面就断言:“洪、石二逆不致复合”。
李秀成也深知“翼王与主不合,君臣相忌”,可是他仍然要求天王予以重用。因而使洪秀全感到震怒将他革职,也是可以理解的。特别是从天王的角度来看,石达开一再抗拒君命,不能算是“忠臣”;带走天朝的精兵良将而另树一帜,实无异于“背主”。
可是李秀成却盛赞其贤竭力保荐,这不能不深触性如烈火的天王之忌;更何况根据天朝荐举制度本来就有“举得其人,保举者受赏;举非其人,保举者受罚”的规定。
第二,罢斥安、福二王,天王难以接受
天王向翼王求援时,曾将两位胞兄的王号削去以示不再干政。但这仅仅是一时的权宜之计,借以换取石达开的回京和缓和一下内部郁积已久的不满情绪,实际上则疏不间亲信用如故。这就是在时隔数月之后,李秀成于奏谏时又一次提出要罢斥贪鄙庸劣的安王、福王的原因。
由此可见,石达开之所以坚决不肯再回天京,也可能是他业已看透了天王的赐金牌、罢二王之类的做法,无非只是一种权术或手段而已。所以他在《布告》中说:“精忠若金石,历久见真诚!”
洪仁坤
核诸天国史实,天王对自己的这两位胞兄始终是信任无间寄以腹心之重的。李秀成对天王“不信外臣,用其长兄次兄为辅”啧有烦言,殊不知从天王牢牢保固君位的角度出发来考虑的话,这两个人是绝不可少的。因为只有他们能够秉承天王旨意起到任何“外臣”所不能起到的作用。例如洪秀全为了神化自己曾经亲上“高天”,蒙“天父”面授机宜,是“上帝真命子”,天命所归要称“天王”于华夏,为“天下万国真主”。于是,王长兄、次兄就立即编造《亲耳亲目共证福音书》,绘声绘影地虚构了许多荒诞不经的神话情节,加以证明。
然而在上述情况下,天王深为“疑忌”者,李秀成奉之为“明贤”;天王依为股肱之臣者,李秀成却视之为“谗佞”,而且天朝又有“滥奏贬人者黜为农”的明文,李秀成还要犯颜直谏“婴人主之逆鳞”请求废黜安、福二王,这当是他触怒天王而遭到“痛斥”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第三,“依古制”理庶政,天王所不屑
李秀成的这些建议,与洪秀全后期以教主自居的神权思想是绝不相容的。
因为自东王死后,天王总算从半傀儡式的状态之中解脱出来,他的至高无上的神权地位已经无人能够动摇,再以什么“代天父发言”的特殊身份咄咄相逼。
李秀成要求他从教主的灵光圈中跳出来,从天王府的深宫里走出来,从镜花水月式的“万国真主”的幻觉中醒悟出来,就立即受到洪秀全的斥责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。
第四,“宽刑以待四方”,有损天王威权
李秀成鉴于太平天国刑律严酷,又长期不加修订,以致在人民群众中造成了不良的反响和授敌人在宣传上以口舌。因此,他出于对天国的一片忠诚,向天王提出了“宽刑以待四方”的主张。
然而这一合乎情理的建议,竟然遭到天王的峻拒,其原因究竟何在?这除了洪秀全不能虚心纳谏,不了解现实情况等因素外,还必须从天国的政治体制以及天王此时的尊严地位去探讨,始能弄清其底蕴。
应当指出,由于天国特重宗教,洪秀全实际上已成为介于天人之间、掌握生杀之柄的教主兼君主。
根据天朝制度,天王具有天赋的绝对威权,天下军民的生命财产,“或生或死,或予或夺”,均须由天王“降旨主断”。所以,教主的神圣地位,君主的无上尊严,就使得洪秀全飘飘然昏昏然。如果明订刑律依法办事,他就不可能刑赏随心。“刑不可知,则威不可测”,因而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将自己的权柄约束于法制范围之内的。
在这个问题上他是从未让步的,所以不仅见到李秀成的“宽刑以待四方”的建议感到忿不可遏,即使他后来深为信任的洪仁玕于《资政新篇》中提出了不要擅杀无辜的省刑“勿杀”的建议时,他也严词驳斥竭力反对。
洪仁坤
诚然,洪秀全在金田起义前曾经赋诗明志:“手握乾坤杀伐权”,“斩邪留正解民悬”,以后在天国颁布的许多文件中都一再提到要“斩邪留正”统一天下的口号。
由于天王深拒固闭不太了解下情,为了坚持所谓“斩邪留正”、“天法杀人”的绝对正确性,对于任何人的意见都是听不进去的。
李秀成奏章的意义咸丰八年(1858年)、咸丰九年(1859年)这两年,正是天国在迭经变乱之后,国势飘摇的严重时期。李秀成奏请改革,前后共达“数十封章”,虽然一直被天王所峻拒,但是清军咄咄逼人的强大攻势和天国广大军民对朝政的不满情绪,终于使得天王不得不正视现实问题。
因此,他考虑了李秀成改革方案中的某些意见,如选拔贤能宽以待人,等等,并且又立即恢复李秀成的原职,同时在咸丰八年(1858年)春李秀成出京后只有三四个月,天王就提拔了一批战功卓著的将领,重建五军主将之职。这是天国后期军事上的一大转机。
这里有两点特别需要加以说明:
(1)韦俊为韦正的胞弟,天京事变时正在武昌前线,因而得免于难。洪秀全十分憎恨韦昌辉,故对韦俊亦颇嫌恶。经李秀成“在天王驾前力保”,乃封为“定天福之职,即与李秀成合队”。这次韦俊晋封为右军主将,相当于起义初期韦昌辉的地位。
这样的人事安排,可大大缩小乃至消弭天京事变后,杨、韦余党的恐惧心情,从而起到团结内部稳定情绪的作用。所以,影响是很大的。
(2)杨辅清则为杨秀清族弟,天京内讧发生时,他正在江西作战。由于杨氏族人在事变中被诛殆尽,杨辅清怕被洪秀全株连治罪,遂避祸福建。他一度曾与出京远走的石达开合军,旋又脱离,于咸丰八年(1858年)9月攻克婺源,预备进援天京。这时天王乃弃却前嫌,任命他为中军主将,其地位相当于早期的东王,在政治上是具有一定积极意义的。
由于擢拔贤能,调动了将帅们的积极性,在咸丰八年(1858年)夏季之后,太平军在战场上又连获捷报,先后出现了克复庐州、再破江北大营,第三攻克扬州(1858年10月)等战役的胜利。特别是三河之战,陈玉成、李秀成密切配合,击毙湘军悍将李续宾,全歼敌方精锐六千余人的辉煌战绩,使得围攻安庆的敌军望风遁逃,在战场上重新掌握了军事主动权。而天京内部的人心在江南大营的围攻下,在兵力单薄的情况下,却显得镇静稳固,发挥了很大的战斗力。
本来在三河大捷之前,曾国藩一度因为取得陷九江、围安庆等一系列胜利,头脑发热忘乎所以,咸丰八年(1858年)秋曾经大吹大擂地作出了“洪杨股匪,不患今岁不平”的估计,此时旋即破灭。
应该说,这种局面之所以出现,是与李秀成的力求改革,不顾个人安危荣辱,一再向天王进谏分不开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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